寻问文明
一群“90后”让三星堆文物“活”起来 更多年轻人对文明源流的关注“热”起来
2022年1月31日,除夕。
一尊有3000多年历史的“三星堆青铜大面具”亮相央视春晚舞台。
造型独特的青铜器,神秘的古蜀文明——三星堆3号至8号“祭祀坑”自三年前被发现起,就被置于万众瞩目的境地。
机构媒体跟踪直播,自媒体跟进解读,“祭祀坑”还未发掘完毕,开播的相关纪录片就不下三部。三星堆堪称国内考古界近三年的头号“网红”。
2022年11月,新发现的6个“祭祀坑”全部发掘完毕。在四川小城广汉,一群“90后”年轻人与三星堆的故事却远未结束。他们用实际行动诠释着文明传承的使命与担当。
给文物颁“身份证”
眼前这个小麦肤色的短发女孩,干净利落,浑身上下透着初生牛犊的真诚和锐气。
她是王瑞。在豆瓣高分纪录片《不止考古·我与三星堆》(以下简称《不止考古》)中,这位常戴着一顶路飞草帽的“95后”考古职场“萌新”,曾满心欢喜以为挖到船棺葬,却最终只收获三个空土坑。
捱过2022年的雨季,10月中旬,王瑞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考古研究所的同事们开始对月亮湾等几处勘探点进行发掘。
作为青关山勘探点的负责人之一,王瑞刚刚又遭遇了一场“打击”。
“我之前判断这边挖到第三层,就到了商周时期。但刮壁的时候,发现里面插了一片带釉的瓷片,这下可能到汉代都说不定。”王瑞指着前方一个十平方米不到的探方说。
被称作探方的土坑内部,四壁早被王瑞和同事向虹用铁签画好了分层。
一块小小的瓷片瞬间推翻了之前所有判断。
“有点失望吧?”记者道。
“是很失望!”王瑞将“很”字咬得很重。
不过,她很快接着说:“那一块瓷片能不能代表它的年代真的晚了?会不会是不小心混进去的?但这种可能性实在很小。”
结果与预想不符,甚至做无用功,对考古人是家常便饭。田野考古能挖到陶片、瓷片已是重大收获。
像发现三星堆“祭祀坑”里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这样的“国宝级”文物,从某种意义上,必须得到命运的垂青。
参与了三星堆4号“祭祀坑”发掘的王瑞,自认足够幸运。
2019年底,在西南民族大学念考古学硕士的她,听说三星堆遗址新发现了6个“祭祀坑”,暗自思忖:这么重大的发现,不知谁有幸去发掘?
等到2020年秋天,听说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招聘临时工,她和同班同学向虹立马来到广汉。
“一开始不确定能不能留下来,也清楚只是做一些采样和记录工作,但能参与到三星堆发掘就足够了。”王瑞说。
采样,就是为发掘出土的文物和样品进行采集并详细记录相关信息,也被称为为文物颁发“身份证”。
考古发掘中,出土文物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其本身的意义。出土地层、坐标、方向、名称、种类、编号、遗迹号等信息均富价值,都需留存。据王瑞的记录,4号“祭祀坑”发掘过程中,采样的记录信息共有7000余条。
4号坑的发掘工作于2021年8月结束。在同样是“95后”的“坑长”许丹阳的主持下,4号坑出土了“铜扭头跪坐人像”等珍贵文物。经过历练,王瑞和向虹、傅悦等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逐渐在工作中独当一面。
“原以为考古都是上年纪的专家在做,但我们做前期调研时发现了很多年轻的面孔。”《不止考古》制片人顾菡丹说。这部由哔哩哔哩出品的纪录片,因将镜头对准三星堆年轻人的工作生活而备受好评。
从2021年底到2022年5月,王瑞在燕家院子北边的勘探点主持发掘工作;进入雨季后,她和同事们窝在考古基地做资料整理;国庆假期后,则和“老搭档”向虹来到青关山。
在这里,两个女孩每天要指挥近40名当地村民开展发掘。
12平方公里的三星堆遗址,目前已发掘面积不到遗址总面积的千分之二。田野下有可供考古人研究一生的宝藏。
“你们关注‘祭祀坑’里精美绝伦的文物。但对我们而言,它们只是遗物。考古要回答三星堆的古人是如何生活这些问题。”王瑞解释道。
勘探、发掘、分析、写工作日志……田间地头的工作按部就班,日复一日。与2021年参与发掘万众瞩目的“祭祀坑”相比,2022年的工作节奏才是三星堆考古人的常态。
在这个性格活泼的女孩眼中,成天趴在“祭祀坑”的大棚里提取文物,哪有田野上的工作有趣。
“在田野上,跟叔叔阿姨们相处。天天刮刮面、画画线,还能晒太阳。”王瑞说。
《不止考古》导演范承祥曾这样形容王瑞的工作状态:工作的时候,一点都不马虎。该批评的时候,她也会站出来。她年纪很轻,但是会学着领导的样子去做一个自认合格的领导。而放下身段的时候,又会赶紧做回晚辈的姿态。
在青关山,王瑞和向虹遇到拿不准的问题,两人就商量着来。
“决断力很重要。”向虹看了看不远处蹲在探方里的王瑞说,“我们有时很纠结。”
年轻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会主动地向师长请教:“挖不明白,就问冉哥嘛!”
2013年参加工作的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长冉宏林见证了三星堆考古十年变化。“我刚工作的时候,没什么现代化的设备,搞不了三维扫描。相机也特别老旧,经常拍不出好照片。人员分工更不可能,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干。”冉宏林说。
或许,正是这样的磨炼让今天的冉宏林成为后辈心中的“定海神针”。
近两年,随着国家对考古工作的重视,三星堆考古研究所补充了王瑞等好几个“95后”新鲜血液。
“为什么这几年不断出成果?首先是大环境好了。各级政府前所未有重视考古工作。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热爱考古,投身到考古事业,这是非常可喜的变化。”三星堆遗址祭祀区考古发掘总领队、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唐飞说。
本科读文博专业的王瑞与考古结缘是在大二时参与了一次田野考古。
“都说下田野是考古的分水岭。习惯,就会一直干;不想干,就退出了。我喜欢在野外工作,很自在。”王瑞说。
“我想独立修复三星堆文物”
走进三星堆博物馆大门,沿着蜿蜒的绿道向前,一座灰白色现代建筑掩映在葱茏树影中。这里是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保护和修复中心。
在中心一楼,超过100平方米的大玻璃橱窗后,工作人员身着白大褂,有的在操作电脑,有的手持工具伏案修复。2014年入职的“90后”修复师谢丽坐在角落,只把后背留给橱窗外的公众。
谢丽用“有点害怕”形容在众目睽睽下工作的紧张。或许正是稍显内向的性格,让她安心于宿舍和博物馆“两点一线”的生活。
学文物修复专业,被老师推荐到三星堆博物馆实习,最终留在了这里,谢丽的人生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当初班上70来个同学,现在从事文物修复的不到10人。
“工作八年多,对文物越来越有感情。或许就是同三星堆有缘分吧?”谢丽说。
“我们做修复的人,首先要坐得住,性格要沉稳。上午进了修复室,除了中午吃饭,基本待在工位上不动。”三星堆博物馆陈列保管部部长余健说。
这几天,谢丽正在清洗一个眼形器,也就是青铜面具上的眼睛部位。
“要先观察表面的附着物有没有特殊的东西。有的话,要拍照记录。如果有丝织物和朱砂这些东西,就要提取保留下来。”谢丽说。
很难想象作为一名三星堆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谢丽参加工作的前五年,竟没有修复过一件三星堆出土的文物。
余健告诉记者,上世纪80年代从1号2号“祭祀坑”出土的三星堆文物,大多数早已修复完毕。2008年汶川地震后,博物馆文物修复团队更多在外接项目,参与四川省内文物的修复工作。
谢丽参与修复的第一件三星堆文物叫圆口方尊。虽然是1986年发掘出的文物,但因残片散落在数家单位手中,直到2019年才具备成熟的修复条件。
文物修复急不得。今天着急把缺损的部位补上了,谁知道补全的部分,过几年会不会出土原装货?
2022年6月,从8号坑提取的“顶尊蛇身铜人像”就与1986年2号坑出土的一件“青铜鸟脚人像”实现了拼合,组成了一件相对完整的文物。
等真正上手修复的时候,更要讲究慢工出细活。像圆口方尊,变形毁损比较严重。修复的时候,专家决定采取研究性复原。但就口沿的大小,修复师们争论了许久,最后在专家的建议下,还重新返过一次工。
在这次修复中,谢丽和年轻同事们,主要给师父郭汉中打下手,“递递东西”。
何时才能独立修复一件三星堆文物?谢丽希冀着。
随着新发现的6个“祭祀坑”逐步发掘,谢丽的愿望实现近在眼前。
从2021年底到2022年6月,三星堆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们,一直在清理保护“祭祀坑”中新出土的象牙,下半年则开始清理青铜器等文物。
“我们不再接馆外业务,工作变纯粹了。”修复师杨平说。
目前博物馆的库房里暂存了747根象牙和以3号坑4号坑器物为主的1644件青铜器、玉器等文物。
“受当年条件所限,1986年1号2号‘祭祀坑’出土的象牙一根都没保存下来。”余健叹息道。
出土的象牙往往沾着泥土,极易滋生霉菌。经历三千多年的埋藏,象牙中起粘结作用的蛋白质已降解殆尽,从牙根到牙尖都形成了较大的空洞,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迅速“失水”开裂、风化,像豆腐一样容易折断,很难保存。
这就要求修复师们在短时间内,将象牙无死角清洗,并重新固型加固。如今,谢丽每周差不多三天清洗青铜器,两天护理象牙,但她并不觉得枯燥。
目前,博物馆修复团队正在等待四川省考古研究院制定统一的文物修复计划。
“现在做的都是准备工作,应该很快就能开始修复了。”谢丽说。
让三星堆IP火下去
广汉女孩王泰睿深信自己与三星堆有种冥冥之中的缘分。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忙着切磋牌技的家长们常会让她和小朋友们结伴去博物馆打发时间。
“念小学时,本地学校人手一本《三星堆史话》。很多关于三星堆的细节印在脑海里。”如今已是三星堆文旅发展有限公司IP授权专员的王泰睿说。
虽然五年级转学去绵阳后,王泰睿一直在外求学,但她每次介绍家乡,总会提起三星堆。后来在英国读硕士研究生,她选择转到文化遗产保护专业。
“院方找我谈话,问我未来的职业打算。我有种朦胧的感觉,自己会回到三星堆。”王泰睿说。
参加工作后,无意间翻到相簿里7岁的自己与三星堆博物馆一只青铜鸡的合影,王泰睿仿佛穿越回二十年前:“我又特意去那只青铜鸡旁拍了一张照片。虽然展陈有所变化,但我还是很快找到了它。”
如今,王泰睿的工作是让文物“走出”博物馆,开发更多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创产品。
她从摆满各种文创产品的架子上,挑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面是一块粉红色石膏状物体。
“这是我们开发的考古盲盒。玩家可以用搭配的小工具,挖出里面的‘惊喜’。我们的口号是让你在桌面的方寸之间实现考古梦。”王泰睿说。
她将IP授权比作三星堆文物与文创设计师之间的“桥梁”。合作方背景调查、产品设计、宣传推广、销售跟踪……每个阶段都在传递自己对三星堆文创的理解。
“这个盲盒是2021年的版本。2022年我们就提出需要送防尘眼罩,其实是为了增加仪式感,给顾客更好的体验感。说不定一个小细节就埋下了他爱上三星堆的种子。”王泰睿说。
有时候,她也会为授权费用,与合作方一番唇枪舌剑。
“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应该体现出对文化的尊重。”这名“90后”女孩自信地说。
目前,三星堆文创开发主要采取品牌授权下的ODM模式,博物馆先后与50多家专业文创开发商达成合作,新增开发文创产品近300多个。
“移动互联网发展、年轻一代出游方式变化都造就了博物馆文创产业发展。”三星堆博物馆文化产业部部长林维说。
1997年成立的三星堆博物馆,先后走过商户承包租赁馆区经营点、整体打包授权合作的路子。“以前的文创就是最简单的微缩版文物纪念品。”2011年就来到博物馆工作的解说员张璐说。
随着年轻一代成为消费主力,自由行成为主流出游方式,年轻人的个性喜好给博物馆文创产品带来更大的发展空间。
2019年,博物馆回收文创经营权,开始打造具有三星堆风格调性的产品。同年,三星堆博物馆的第一家网店在微商城上线。
网店主管李雪琳偶尔会怀念当时的工作节奏。网店运营初期,货品不丰富,营业额不高,整个团队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客人也很理解,没有那么多问题要处理。”当时,刚参加工作的“95后”李雪琳是一名“快乐的店小二”。
如今,博物馆的网店从微商城开到淘宝、天猫、抖音,上架的商品有盲盒、摆件、文具、饰品,月营业额从数千、数万增长到数十万元。虽然比不上故宫文创那样的庞然大物,但与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打理网店就两个人,还有两名同事负责仓储发货,完全忙不过来。”成就感满满的李雪琳有些无奈。
在林维看来,2021年3月20日,央视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重大成果发布系列直播及报道引发的宣传热潮,让博物馆文创发展驶上了快车道。
全网曝光量超300亿次、全国百度搜索最热博物馆、青铜大面具亮相2022年春晚舞台……2021年三星堆博物馆文创销售收入近3000万元,较2020年同期相比增长了近8倍。像剑南春、泡泡玛特等知名品牌都与三星堆共同推出了联名商品。
现在“祭祀坑”发掘告一段落,如何将三星堆的热度维持下去?
“三星堆还没有发现文字,IP打造更多局限在器物的神奇上。接下来我们要演绎好三星堆神秘文化的故事。”林维说。(记者李坤晟、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