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丹东电视台拍摄抗美援朝口述史《铭记》,栏目组四年来采访志愿军老战士、英雄模范五百余人,其中四分之一目前已去世
抢救性采访,为了铭记
73年前的鸭绿江畔,数以百万的年轻人从这里出发,义无反顾,为国出征,用血肉之躯挺起国家脊梁;70年前的鸭绿江畔,伤痕累累的鸭绿江大桥架起了凯旋门,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胜利向世界宣告: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为了这段不容忘却的历史,为了1953年这个不容忘却的年份,2019年,依然是鸭绿江畔,在英雄的城市丹东,有这样几个媒体人,他们背起行囊从这里出发,奔走在全国各地,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只为用镜头记录下那段光荣的历史,记录下伟大的战士、伟大的人民和伟大的祖国。
他们辗转12个省(区)、32个市、80余个县区,行程逾20万公里,抢救性采访志愿军老战士、英雄模范500余人,在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献上一份厚重的礼物。
这份记录有一个沉重的名字:《铭记》。
《铭记》,是为了更好地铭记。
“再晚就来不及了”
2020年秋,上海市郊外,87岁的老将军韩德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把握住丹东电视台《铭记》栏目组编导张萍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可把你们等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这句话,老人连说了3遍。
韩德彩,这是个一度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作为志愿军空军飞行员的韩德彩,先后打下五架敌机,多次荣立战功,被授予“二级战斗英雄”称号。可如今,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是胆的“雄鹰”,唯一害怕的,是“被遗忘”。
采访中,韩德彩撸起裤管向张萍展示,那条曾在战场上拼杀的腿,刚刚扎过利尿针,肿得厉害。“我现在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韩德彩说,70余年来,看着战友一个一个去世,耋耄之年的他一直担心“如果有一天大伙都不在了,那段历史就没人记得住了”。
70余年前,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们从丹东出发,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为国出征。如今,江山如画,他们的故事祖国没有忘记。通过抢救式采访,留下更多历史见证,是抗美援朝老兵的心愿,也是《铭记》的初衷。
2019年开始,丹东市委宣传部组织当地广播电视台、抗美援朝纪念馆和社会力量,抢救性拍摄抗美援朝口述史《铭记》。
“我们就和打仗一样,每天都在与时间赛跑。”张萍说,有时候刚找到联系方式,家属就告诉她老战士不久前刚刚去世。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张萍都感到既遗憾又懊悔。“我只能抱歉地说,‘真遗憾,是我来晚了’。”
为了不留遗憾,4年来《铭记》栏目组派出多支队伍,辗转12个省(区)、32个市、80余个县区,采访志愿军老战士、英雄模范500余人,其中有四分之一目前已去世。
在张萍参与采访的314位志愿军老战士中,年龄最大的102岁,最小的也已84岁。这些老战士或身患重病,卧床在家,刚采访完不久就与世长辞;或因病记忆模糊,很难表述清楚;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讲述自己的故事,就遗憾离世。
“每次外出采访,我都保持高度紧张,不允许有丝毫懈怠,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把老人跨越时空的记忆,变成后辈们宝贵的财富,成为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种。”张萍说。
2021年的一天,张萍突然接到辽宁省军区沈阳第三离职干部休养所工作人员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着急:“金刚熙将军之前一直住院昏迷不醒,这几天开始清醒了,你要来采访吗?”
“我马上来!”张萍二话不说,迅速从丹东出发,赶到医院采访。关于金刚熙,张萍早有耳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这位精通朝鲜语的青年,曾押着俘虏圆满完成送信任务。回国后,他还给周恩来做过翻译,198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病房里,身患重疾的金刚熙穿着军装,斜躺在床上。故事讲到情深处,这位戎马一生的老人情不自禁地唱了出来。
阳光透过纱窗,军装上的勋章金光闪闪,金刚熙仿佛又回到了70余年前出国作战的那一天:“那天早晨,太阳高挂,鸭绿江大桥被炸毁了,祖国在江上搭起了一座浮桥,我们站在桥上,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一朵红花。”
张萍没想到的是,这竟成为她与金刚熙的诀别。在《铭记》节目播出两个多月后,金刚熙因病辞世。“好在我们留下了最后的影像,也算是对老将军的一份告慰。他的故事,我们永远都记得。”
“我的命,哪值得三个人来救”
“老人家,我们是从安东,鸭绿江畔来的!”这是寻访时,《铭记》栏目组常用的开场白。
每当老战士们听见“安东”,总会两眼放光,小心翼翼整理好胸前一枚枚耀眼的军功章、纪念章,情绪也汹涌起来,记忆回到70年前的某一天。
“敌军的飞机飞得很低。凝固汽油弹落下来,‘噗’的一声,山坡上的树木、蒿草甚至石头都烧起来,我周围火光一片。”在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编导张蕾见到了志愿军老战士涂伯毅,听他讲起当年的故事。
在那次战役中,涂伯毅因烧伤致残。战争在他身上留下了永远无法修复的伤害——全身大面积烧伤、双手手指不能屈伸、面部严重毁容。
张蕾说,采访时她常常是一边听,一边落泪。70年过去了,时间或已淡去了疼痛,磨平了伤疤,但依然没有消亡这名志愿军战士的决心。当问到重来一次,还会不会选择去朝鲜时,涂伯毅艰难地蜷起残缺的右手,目光坚定,声音洪亮:“只要国家还需要我,我就义无反顾选择冲锋。”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是中国军人用鲜血染红了它。
年轻时的他们,舍生忘死、义不容辞、壮歌以行。我们或许无法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但正是无数这样的“普通人”,以守家即守国的担当,以护国即护家的赤诚,守护了这片宽广美丽的土地。每个抗美援朝老战士的个人史,都是国家不能忘却的记忆。
“细节,一定要细节。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挖掘更多英雄背后的动人故事。”张蕾说,一位名叫林家保的志愿军老战士因为年事已高,曾经拒绝过多家媒体采访。张蕾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了老人。
张蕾没放过这个机会。为了打开老人的话匣子,采访时,张蕾试探性地在采访本上写下“安东”二字递到老人面前,没想到林家保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安东啊,那里有我最难忘的战友。”
原来,在一场战役中,林家保连中多枪,虽没伤到要害,但内脏都冒了出来,“当时我拼命往肚子里塞”。
生死攸关时刻,数米之外,战火中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战友匍匐在地上,缓缓向前想来营救他。不幸的是,这名战友被敌人发现,在一声枪响中牺牲。
“不,不要救我了。”此时林家保声音逐渐虚弱,恍惚中,他看见第二个战友不顾生命危险又冲了上来,倒在了血泊中,第三个又悄悄冲了上来……“你说,我的命,哪值得三个人来救,我对不起战友们啊!”说罢,林家保掩面哭泣,老泪纵横。
这样令人动容的瞬间还有很多。
靠一门82毫米的迫击炮歼敌420余人的“神炮手”唐章洪,把所有的奖章都捐了出去,他一遍遍地叮嘱张蕾,“别把我写成英雄,我只是有幸尽了一点人民战士的职责而已。”
长津湖战役的“冰雕战士”周全弟,在零下40摄氏度的阵地上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双手和双腿。吃饭时,他把勺子绑在断肢上,有时一口送到鼻子,有时一口又喂到眼睛上,张蕾想要帮忙时,周全弟却笑笑说:“没事,我自己来。”
家住辽宁义县的独臂老人蒋文,家里人很少听老爷子讲起自己的故事。《铭记》栏目组采访时,102岁的蒋文高兴地连唱了5首歌,晚上睡觉也把奖章放在胸上。蒋文儿女告诉编导:“你们的采访,是我父亲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都不能少”
找到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志愿军老战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每次寻访,《铭记》栏目组虽然都会和地方相关部门确认志愿军战士信息,但因为资料更新慢,一些志愿军战士的地址和电话早已更换,还有一些老战士住得比较偏远,要开好几个小时山路才能到。
陕西省黄土高原,山高路陡,整个旬邑县城都被包在河谷里。编导门越从早晨开始,开了一路的高速,结果在从便道下山进入河谷时遇上了难题。看似就100多米的山路,弯连着弯,每走一步都惊险万分。到了老战士家中,已经上午十一点,可门越刚准备采访,老战士却因为过于兴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难的是,《铭记》项目刚刚启动,就遇上了新冠疫情,异地采访更是困难重重。
2021年11月,张蕾刚到大连庄河市,准备进村拍摄。结果第二天早晨当地就突发本土疫情,张蕾被滞留在庄河31天。2022年10月,张蕾从长沙中转,赴贵州采访时,接到了目的地的防疫通知,因为长沙当日新增本土确诊病例,要求下车后隔离7天。
“即便隔离在酒店,我也一直在准备采访或整理材料,要跟时间赛跑,要让老兵们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纪录片。这是我们的使命和担当!”张蕾说,即便路途遥远,千难万阻,“老战士一个都不能少”。
就这样,《铭记》栏目组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惊险、劳累而又无比感人的采访。
在杭州市中医院的一楼走廊,因为只有一把椅子,张萍蹲在地上两个小时,采访了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文化教员徐琲琴。
黔东南山高路远,在车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的张蕾旧疾复发,刚开始无法动弹,后面硬是在同行人的搀扶下完成了采访。
在扎实的采访下,每一位老战士的素材都容量巨大,尤其是一些南方地区的老战士,方言较重,门越几乎全天都在电脑前,一夜一夜地熬,一句一句地抠。
“作为一名记者,寻找历史、记录历史就是要有所付出,更何况面对这些当年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志愿军战士,我身体上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一定要克服困难坚持下去!”张蕾说。
2020年8月31日,大型系列纪录片《铭记》推出,至今已播出200余集,多家中央和省级媒体转载,在全国引起强烈好评。
抗美援朝纪念馆副馆长宫绍山说,《铭记》题材重大、素材珍贵、内容真实,不仅能帮助人们全面了解、永远铭记抗美援朝战争的艰辛历程和伟大胜利,还有利于在全社会树立起崇尚英雄、关爱英雄、学习英雄、争做英雄的浓厚氛围。
目前,《铭记》还在路上。
“那些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金达莱花的英雄儿女们,他们的英名将永远被铭记,我们也将一直在路上,这是新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张萍说。
铭记,永远未完待续。(记者 于力、于也童、武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