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守亮
宋孝宗七年(公元1171年),是三十二岁的辛弃疾任临安司农寺主簿的第二年,是他奉表南归的第十个年头。司农寺主簿是他第三次迁职,此前历任江阴签判、广德军通判、建康府通判,与范邦彦之女结婚已八年。经历高宗、孝宗两任偏安东南的皇帝营造,“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杭州已是暖风吹得游人醉、西湖歌舞不停休,达官贵人日游西湖、夜宿勾栏。入朝为官的辛弃疾,空闲之日也到西湖凭栏,在灵隐寺旁的冷泉亭小憇,睹景思乡,写下一首《满江红·题冷泉亭》: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谁信天锋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山木润,琅玕泾。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
《宋史》卷四百零一载《辛弃疾传》:“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辛弃疾传世文字始于南渡之后,其善于诗文,尤以词名世,数量之丰,质量之高,面目之多,风格独出并兼美,堪称两宋第一。其传世之词有六百多首,却未有完整一首明确以家乡历城为题,也无诗文直接关联济南,唯有此首中“风月本吾家”一语直涉家乡,在济南乃至整个山东人眼里实属难得且珍贵。冷泉亭原在杭州西湖飞来峰下的深水潭中,后来移至灵隐寺旁,是西湖众多著名景观之一。白居易贬谪杭州刺史时曾写《冷泉亭记》,并在《宿灵隐寺》一诗中说“谁教冷泉水,送我下山来。”苏轼知杭州时“以吏牍自随,至冷泉亭则据案剖决,落笔如风雨,纷争辨讼,谈笑而办。已,乃与僚吏剧饮,薄晚则乘马以归。”
辛弃疾观赏有如此浓厚文人意味的景点,自然要填词,就有了这首写景抒情的《满江红》,他所抒之情是思乡,句落“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泉水是其家乡济南最突出的特色,类似眼前冷泉的泉水家乡更多,辛弃疾却不去回忆泉城风光,也不去比较异同,用一“恨”字,寄托有家不能回、只能客居异乡的无限愤懑,再用“今为客”呈现无奈至极的心情。表现思乡的诗句和方式自古以来不知几多,辛弃疾定然熟谙不少:“我曰东归,我心西悲”“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类因有家不得回而怨怅的思乡方式在他心中会一一闪现,善于用典、化前人诗句无形用于填词是其长项,他却不用一典,如此独绝地直用一个“恨”字和一句“今为客”,超越多少怨怅之语!辛弃疾不愧词中将军、文中元帅,连思乡之语都如此豪放、简硬,一扫近乎妇怨的惆怅之气。遍检历代诗文,如此思乡之语,可谓前无古例,后无来者。
二十三岁之前,除因求学随宦游祖开封知府的祖父辛赞求学两年外,辛弃疾一直生活在济南历城,生活在山东。他的家就在当时的历城县四风闸村。清代乾隆年间所修《历城县志》载:历城男子多务农桑,勤俭持家,贵礼尚义,推崇读书,劲勇顽强。辛弃疾在《美芹十论》中说“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是他基于历城乡俗扩而大之对山东民风的认知。辛弃疾受山东民风影响,少年时代就习武学剑,练就英勇本领。他的祖父辛赞虽然在金朝为官,但气节不馁,自认北宋遗民,期盼回归大宋。其父辛文郁为其取名时说:“此子便欲名之‘弃疾’,意在‘弃我国家之疾,复我中原山河’,可惜辛文郁在辛弃疾三岁时早逝。辛赞迁徙为官,精心抚育幼年丧父的辛弃疾,延请名师教诲,时时引导他的“投衅之谋”。在《美芹十策》札子中辛弃疾自述:“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为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河山,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辛赞的思想和行为,对辛弃疾的影响极其深刻。乡风的浸濡,祖父的引导,使辛弃疾以抗金复土为意气,苦练本领,铸就“一世英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英雄品格。二十二岁后,聚众两千,加入耿京的起义队伍,独骑杀投敌的和尚义瑞,智擒叛贼张安国,绑送建康行在,交给宋高宗处置,“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以此名扬南宋。
辛弃疾的故乡遥墙镇四风闸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起有辛弃疾纪念馆,但村里已无一户辛姓人家。大明湖南岸遐园西侧有辛稼轩纪念祠,匾额系陈毅元帅题写。济南打造“诗城词都”文化形象,作为“词中之龙”的辛弃疾,自然占据重要地位。许多人在辛弃疾词中遍寻,发现直接写家乡的语句几乎没有,因而甚憾。其实,深读细品其词,能发现他在字里行间留下许多思乡痕迹,其情之炽,非惯常可比。一旦南渡,归来无期,辛弃疾思念家乡,思念济南,思念山东,更思念四风闸村的庭院旧居。在写思念家乡的词句中,辛弃疾也要把恢复故土的情怀和意志渗透进来,使本属婉约色彩的思绪染上豪迈之风。在隆兴二年春天写下一曲《满江红》,抒发北望之情:“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秋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层楼,平芜碧。”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辛弃疾写词,始于南渡之初,将自己的字由“坦夫”改为“幼安”,也在此际。这首词是辛弃疾最早的词作,表达的是登上长江边的赏心亭,北望山东,思念家乡。这首词起句说“家住江南”,其实是倍思家乡。在词人的思乡情绪里,清明过后,四风闸的庭院里桐树应该花尽落,叶渐密,荫蔽堂前。但此刻的辛弃疾,虽然改字幼安,但家书无处寄,来信无踪迹,心岂能安?让辛弃疾心不能安的仍是故土未复,有家不能回,期望北伐抗金的意志充盈心间。
“桐荫清昼”是辛弃疾对家乡四风闸村里自家庭院情景的记忆。宋孝宗淳熙八年辛弃疾被弹劾罢官,退居上饶带湖。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字南涧)致仕后寓居上饶,二人都有抗金雄心,惺惺相惜,过从甚密。淳熙十一年,韩元吉六十七岁寿辰,辛弃疾为他赋词贺寿,写下《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坠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乾坤整顿了,为先生寿。”辛弃疾生日与韩元吉寿辰只隔一天,作词时自然想到自己出生时节的景象,所以“桐荫清昼”不期然而至。在为人祝寿的词作中,辛弃疾想到祖父辛赞曾经给他讲述过的自己出生时的四风闸故园的情景,不仅借贺词回想自己平生风云奔走,壮志难酬,念念不忘的还是要”整顿乾坤”、北伐复土的意气。“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萃兹山水奇秀,列宿下人寰。八世家传素业。一举手攀丹桂,依约笑谈间。宾幕佐储副,和气满长安。分虎符,来近甸,自金銮。政平讼简无事,酒社与诗坛。会看沙堤归去,应使神京再复,款曲问家山。玉佩揖空阔,碧雾翳苍鸾。”这首《水调歌头·巩采若寿》,是辛弃疾在宋孝宗淳熙二年为同乡巩湘祝寿而作,“泰山倚空碧,汶水卷云寒”,思念家乡从儿时记忆扩展到青年从军的经历,“款曲问家山”,正是对家乡的一往情深和无限牵挂,萌动着思乡之情的同时盼望恢复山东故土。一句“应使神京再复,款曲问家山”,把家、国两种情结一语兜尽。
与四风闸村所在地方的主政者朋友交流,有人感叹辛弃疾遗留数百首词,竟无一首直接写四风闸,无法凭借辛词弘扬济南及四风闸的声名以设增色添彩,颇有埋怨他缺乏家乡情感的意思。这是对辛弃疾的误解,辛弃疾南渡后才开始创作词,不能奢望他写一首完整而单独咏唱四风闸的诗词。《登建康赏心亭》写于1165年,时年26岁,《题冷泉亭》写于1171年,时年32岁,《巩采若寿》写于1177年,时年37岁,《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写于1184年,时年45岁。细品这些词章,就会发现辛弃疾其实始终惦记着家乡山东,惦记着四风闸这个他的出生之地,儿时家中刺桐花落、叶蔽庭院的景象深记心间,在他思乡之际每每浮现,他一直期望恢复山东故土,款曲问家山。由此而言,对辛弃疾未能写一首直接称颂四风闸的词作而耿怀,实在大可不必。
(作者笔名柳复,供职于山东省土地集团。山东省作协会员,多篇作品曾在《人民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