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哨,常常让我想起如何对待生活里的失意与近乎无望的、重复的日子,以及身边的人。
曾飚
英国的新冠肺炎疫情可谓惨烈,就在今年1月中旬,我看到朋友在微信里提到自己邻居去世,一问才知道竟是我学车时的教练。
这是一个让我怀念的英国人。首先是因为我的学车经历颇为离奇曲折,我来英国不久就通过了驾驶理论考试,之后因为断断续续的求学和职业生涯,前后经历了10年才最终在他那里通过了路考;其次,这位教练言传身教,让我顿悟了一些人生道理。
他叫菲力普,我们常简称他费。他很胖,胖得几乎能塞满整个驾驶室。之前我跟很多教练学过车,也见识了不同类型的英国人。费有点不一样,首先是沉稳,说话不快,但很清楚。
费说话的派头让我有点好奇,我有次问,你是一直做教练吗?他说,不是,之前他在一家IT公司做项目经理,后来不做了。这足以解惑,因为他说话条理清楚,对于很多事情颇有见解。
又有一次,我们在秋天里开车,沿途的树木都被染上金黄与绿色,金镶玉一般。我突然问他,什么感觉?他说,“可预测,但是很闷。”
那时的我,工作在异地,起初因为不会开车,要坐火车再转车到学校,一趟要3个小时。后来我只好提前入住学校附近的酒店,以方便第二天上班。到了晚上,我会在学校办公室待到很晚,把超市里买的印度咖喱加热,开一罐啤酒,就是一顿晚餐了。
第一次夏初学期即将结束,我坐傍晚的火车回家,当火车在萨默塞特的乡间穿行时,阳光仿佛被绿色灌木过滤了,明亮而清凉,半年奔波,才终于得到片刻放松。
一个是年过50的驾校教练,一个是30出头、正经历动荡的职业人,我们在秋天的英国城市里,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终于,费觉得我进步有点慢,他交代过的很多技术操作,在我这里几乎毫无进展。于是有一次,当我重复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时,他似乎暴怒了,脸一下子涨红,但突然,他吹了几声口哨,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放慢语速给我又解释了一遍。
那个瞬间令我终身难忘,它教会我怎样用简单的方法来控制情绪。我承认,在那段动荡不安的职业生涯里,所有的不如意、失望、抑郁、焦虑、暴躁,都是文字所无法表达的,那些没能得到排解的情绪,也在不经意间将我变得刻薄。费的那段口哨,就在那一刻,像突然在我心里吹起了法螺一样。
后来,我通过了路考。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每周开车穿过美丽的英格兰乡村去上班。有一次父亲来看我,我载着他故意开得很慢,停下来,带他去乡间的酒吧吃午餐。英格兰乡村之美,令人忘忧。回家的路上,我特意告诉他,回去时会经过一家古董店,要不要停下来去看看?
那个时候,我想起的是与费的一件往事。有一天我跟他约学车时间,他说不行,因为要在那个时间教自己女儿开车。费告诉我,女儿主动对他说,“爸爸,我会付你学费。”他因此很感谢自己的女儿。
我听了突然很感动,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他的女儿,还是这种女儿付费给父亲的方式。这种感动大概影响了我,当我在乡村开车时,会把速度降下来,或者即使肚子不饿,也找个理由去和父亲吃顿饭。
怎么也想不到,费竟然因为新冠肺炎告别了这个世界。这是目前英国疫情给我的,最具杀伤力的刺激。我通过路考后就再没见过费,但和他学车的那段日子,在我记忆里常常被设置在这样的长镜头里——秋日,阴云浮于金黄的树叶之上,两个有些失意的人,一边开车一边聊天,他的口哨,时常让我想起如何对待生活里的失意与近乎无望的、重复的日子,以及身边的人。
记得日本电影《山椒大夫》里有句来自父亲的嘱托,“人如果没有怜悯心,就会变成野兽;就算自己再困难,也要宽以待人。”就当是我对费的纪念吧。
来源:2021年2月24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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