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与我》剧照
你看那个威廉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威廉·莎士比亚,也是你身边一个个鲜活的人,以及你自己。
《环球》杂志记者/刘娟娟
田晓威写完《威廉与我》剧本的第一幕,觉得还不错,满怀积极性与自信心,把创作剧本这件事与师姐李梅分享,希望得到一些认可和鼓励。
以上是田晓威关于《威廉与我》创作初期的记忆。
可李梅却有另一个版本:“我估计他自己可能觉得挺好,但他这个人特别内敛,绝对不会说‘我写了一个剧本,觉得不错’。他当时就跟我说,‘师姐,我正在写一个剧本,等我写完了,你能来参加一下剧本朗读吗?’他也没说邀请我演。我说,‘好,没问题,你加油。’”
大概是后来田晓威模糊了记忆,把当时的心理活动当作了真实发生的事。
除了李梅,田晓威还拉来了张懿曼和杨柳,全都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四人组成话剧《威廉与我》的主创班底,由田晓威导演,四人在舞台上一共演绎了30余个角色。
《威廉与我》首演之后,田晓威当初的心理活动的确可以大大方方地讲出来了。那是记者本人的朋友圈中罕见的现象级事件——无数戏剧人和戏剧迷组成《威廉与我》的口碑自来水,各种溢美之词哗哗地流淌在手机屏幕上,就连最苛刻的剧评人都表现出了无尽的温柔。
他们让莎士比亚走下神坛
威廉,指的是威廉·莎士比亚。
一个夜晚,三个小时,四个演员,30余个角色,《威廉与我》讲述了莎士比亚伟大又平凡的一生。说他伟大,当然因为他是莎翁。说他平凡,是因为这个威廉有着普通人的喜悦与忧愁、悲伤与无奈,以及诸如怯懦、嫉妒、虚荣等人性弱点,当然也有着真诚、悲悯、坚韧等人性之闪耀。
杨柳饰演的少年莎士比亚英气灵动,误入斯特拉幅市政厅舞台与戏剧结缘,这个皮革商的儿子不甘沉寂于小城,怀揣对戏剧的热爱,义无反顾踏上追梦之路;李梅饰演的青年莎士比亚意气风发,在大城市伦敦努力打拼,用才华、勤奋和坚韧在戏剧界闯出一片天地;田晓威饰演的中年莎士比亚忧郁内敛,饱尝苦辣酸涩,被贵族戏弄过,也当过女王的座上宾,终成戏剧大师;张懿曼饰演的晚年莎士比亚沧桑沉静,失意回归斯特拉福,早已看透一切,所有那些荣耀、纷争、困苦与欢愉,不过尔尔。
四人还生动刻画了不羁的同行、狡诈的贵族、神秘的异域情人、高傲的女王等等30余个形容各异、性格不同的角色,莎士比亚与他的这些友人、敌人、爱人、贵人等等一一交手。舞台上,《亨利六世》《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理查三世》《暴风雨》等莎翁名作的创作故事也穿插其中,结合莎士比亚一生中的各个重要节点再去看那些作品,观众很容易看透当时拿着鹅毛笔写下那一行行美妙绝伦词句的那个人的内心——写下哪一句时他在笑?他的眼泪滴在了哪一句上?他又为哪一句而叹气?
为什么叫“威廉与我”而不是“莎士比亚的一生”?田晓威说,是为了把莎士比亚拉得离我们更近。
“在我们从小的认知里,莎士比亚就是伟大的剧作家,他的成就登峰造极。但其实这种认知反而会阻碍我们认识他的剧作,认识他的剧作所表达的关于人的内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其实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让思想和艺术回归到人本身,让文艺作品不再是为其他思想服务的附属品。莎士比亚的戏剧开创了一个关于人的时代,和以往那些为宗教服务的道德剧不同,他在挖掘人性本身,这样戏也会变得更好看。”田晓威说,“莎士比亚当时是这么做的,我们后来的人在写他的时候,就不应该把他捧上神坛,而应该像他当时做的一样把他拉得离我们更近。”
田晓威在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发现,对于戏剧工作者来说,不论环境怎么变,不论有什么样的肤色和文化背景,生活的本质没有变化,而四人在深度创作的时候,都在想如何把莎士比亚和自己的生活接通。
《威廉与我》的四位主创对记者说,他们从未看到莎士比亚的“神性”。“他不是一个忠贞的信仰者,宗教对于他来说更多是生存的手段。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是一个很混乱的时代,民众被要求独尊都铎家的‘国教’,那是一个脱胎于天主教被都铎家利用的宗教。很多不从于都铎家的人都受迫害致死,而莎士比亚是个聪明人,他从来不受制于虚无缥缈的信仰,什么东西有用他就用什么。”田晓威说。因此,观众在戏里会看到一个为了生存、为了继续创作向权贵屈服的莎士比亚。
威廉也是你我
《威廉与我》让李梅一下子重回大学时光,又燃起了琢磨莎士比亚的冲动。“上学的时候学莎士比亚,总觉得他写的东西离我们太远了,隔了好多层,看不进去。后来毕业大戏老师选的是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说是个喜剧,但我真看不出来喜在哪儿,就感觉词写得特别矫情,也搞不懂。老师就说,‘你尝试着去琢磨,它其实跟现代人是有连接的,不像你想的那么老远。’然后老师带着我们做了好几百个人物练习,我们班的同学就慢慢摸到了莎士比亚的一些喜剧要素到底是什么,他写的人物跟我们现在的人的连接是什么。”
李梅是另三位主创共同的师姐,她毕业于中戏著名的新疆班,同学有陈建斌、李亚鹏等等。她是同学之中为数不多的长年坚守在戏剧舞台上的人。近年来,她主演的《丽南山的美人》《早餐之前》《酗酒者莫非》等都是品质和口碑力作。李梅说,她选戏就只有一个标准——好导演和好剧本,“这个‘好’,不是指名导演、名剧本,而是看这个剧本它能不能反映人性,这个导演他有没有人文关怀,晓威就是一个有人文关怀的导演。”
读了《威廉与我》剧本,李梅看得出田晓威研究了大量史料,做了很多功课,吃透了莎士比亚。“不管是当年在大学排练《第十二夜》,还是这次跟晓威合作《威廉与我》,我都能感受到莎士比亚并非只写了一些优美的辞藻,也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高,他的作品中有非常多接地气的东西,我希望有更多人通过莎士比亚的作品了解人本身,这也是我喜欢排《威廉与我》这个戏的重要原因。”
张懿曼认为,《威廉与我》通篇都能看到田晓威式的对人物的理解,这种理解恰巧跟莎士比亚比较接近,“我们看那个时代的那些人,会觉得他们在今天的社会真实存在着。只要能看到人的本质,你就会发现人其实从来没变过,从来没变好过,也从来没变坏过,没有什么性恶性善,只是人抵挡不了那些事而已。”
所以,你看那个威廉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威廉·莎士比亚,也是你身边一个个鲜活的人,以及你自己。
每个人都是创作者
《威廉与我》的排练,是一个集体创作的过程。
“大部分时候,剧本不像小说那样是一个独立的文学作品,当它在纸上,连好看都称不上,有时候让人看起来还很费解,它必须由演员和导演去创作,由各个主创把它呈现在舞台上,它才叫戏。”田晓威说,因此演员的选择很重要。中戏导演系毕业的他,除了定海神针般的表演系师姐李梅,他同时想到的还有同级表演系他心目中最好的演员张懿曼,以及他导演系的亲师妹、曾演过几百场三宝创作的音乐剧的杨柳。
这样一个“全中戏”班底,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排练,思考、讨论、碰撞,最终才将这个关于威廉的故事打磨顺滑。而通常一部类似体量的戏,排练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
“初读剧本的时候,大家看完都一致说好。第二次读剧本,懿曼就说第二幕问题太大,排练的时候一定有问题。我当时心里还不服,后来一落地,果不其然,第二幕问题太大了。”田晓威说,他用了一种自认为比较聪明的写法,就是“高压”,把莎士比亚人生大的里程节点高压,在文本上看起来很好看、很聪明,可是演员演起来就会进行不下去,于是大家一起反复琢磨怎么调整。
结尾那场戏的改动也很大,主题没变,但结果变了。田晓威说,张懿曼不停地提出问题,可以说是逼着他在修改剧本,但修改的方向是对的,“还是那句话,剧本的特殊性在于,它一定要最终呈现在舞台上才能叫剧本。”
张懿曼认为,结尾是他演,就是这个方向,如果换成别的演员,就可能会调整成别的方向,“这其实是导演由着演员最得劲的表演方式,帮演员挖掘出了一种新的可能,又完成了编剧的想法,是很有价值的一次尝试。”
就这样,四个人靠着坦诚、对彼此的信任和共同的理念,把戏磨了出来。他们没觉得自己有着过硬的业务水平,但都是那种愿意用心去琢磨戏的人。就像李梅和田晓威合作的《丽南山的美人》演了多年,到现在他们依然觉得各自都有问题,需要再琢磨。
“我们都是那种愿意朝着最高的标准努力的人。”杨柳说。她在《威廉与我》中扮演大量的男性角色,有着很多女孩看了都会心动的英气。杨柳认为,演员有义务把对生活的感受向观众表达出来,让观众能够发现生活中的美、生活中的心动, “我给女儿读绘本的时候读到一句话:生活中最可悲的事就是,你有一双眼睛,却发现不了生活中的美。然后我女儿就问我,‘妈妈,它是这样的吗?’”杨柳边说,边模仿起女儿作欣喜发现状的样子,“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创作者。”
戏是写给岁月的
此前,田晓威接受的都是委托创作,也就是定制创作,“作为导演也好,编剧也罢,不是你自发地想去创作,而是甲方给你一个命题,你去帮他完成。我一直有一个心结,就是做原创。”机缘巧合之下,田晓威与世纪华鹏的创始人汪鹏飞、制作人曲晶、出品人李彦达合开了一个剧场,叫“小莎翁艺术空间”,以莎士比亚的形象和内容作为剧场的主题,《威廉与我》便是原创与剧场主题打通结合的产物。
田晓威创作《威廉与我》剧本用了差不多一年半时间。尽管这不能和研究莎士比亚一辈子的人花费的时间相比,但田晓威研究了关于莎士比亚的大量历史资料,以及各个版本的莎翁剧作,这个创作过程痛苦又充实。
在培源·青年戏剧人才培养及剧目孵化平台上,《威廉与我》在同一批全部355个剧本中获得了复评投票第三名。培源由北京文化艺术基金发起,面向全国的戏剧创作者征集剧本,为优秀的戏剧作品链接出品制作方资源,完成从剧本到剧目的跨越。
李梅认为,这些年中国的戏剧市场好的原创作品太少了,人们活得太浮躁,没有办法静下心来踏踏实实搞艺术创作。“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会儿,中国刚刚开始有了小剧场,当时那批创作者真的是什么都没有,自己凑点钱,就开始在排练厅里摸爬滚打,大家一起琢磨做原创,比如当时老孟(孟京辉)的《我爱XXX》就是这么‘滚’出来的。但后来市场慢慢变得越来越不好,很多人都奔着挣钱去了,优秀的原创作品越来越少。”
直到遇见《威廉与我》,李梅感觉又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大家在排练场里不计所有,奔着创作出一个好的作品、表达自己想表达的内容那个方向去努力,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找到了创作的冲动。
《威廉与我》中有一个疑问,一出戏是写给谁的?写给自己?写给观众?写给女王?威廉给出的答案是:一出真正的好戏,是写给岁月的。
正如这部戏的总制作人汪鹏飞所说,他多年来一直在做戏,可能有的戏当时觉得还可以,但没有达到一个真正可以留给岁月的程度,而行业的健康发展靠的恰恰就是能够留给岁月的戏,在这个行业里,无论是像他这样的戏剧从业人员,还是演员,总是飘忽不定,有时候有收入,有时候没收入,大家很难坚持下来,因此他从自身角度号召出品方和制作方给艺术家更多的创作时间,而艺术家自身也要投入更多时间去做一件事情,“不要将就,不要着急。因为,着急做出来一个作品,你会发现它是在浪费生命,而用心去做一件事,比你同时接十个活儿的价值要大。”
提到戏剧人的“坚持”,《威廉与我》的四位主创一致认为,“其实不是坚持,是愉快、热爱。什么东西一坚持就完了,你干不好,还坚持,多不愉快啊。我们的生活没那么苦,各行各业它都苦,就看你对生活有什么样的要求。其实我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我们能够凑在一起这样玩儿,不比天天只想着挣钱的那些人开心多了?”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新的一年开始了,《威廉与我》即将开启在多个城市的巡演,其中山东有济南和德州两站。剧组有好几个山东人,导演助理程睿之在朋友圈里说,“《威廉与我》半个组都是沙(山)东人,冥冥之中就是要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府演出,山东省中部黄河畔的济南城于我们这些‘老师儿’而言,无异于威廉的沃里克郡埃文河畔那座热闹非凡的小镇(就在斯特拉福的大木桥旁)。”
几位主创也希望有一天能带着《威廉与我》到英国去演出,让莎士比亚故乡的人看看中国人如何演绎莎士比亚。
来源:2022年1月2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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