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奇书读本已胜过观花,更何况书上的留痕又能让人分享古人的阅读感受,引发二次思考。与百年前的读书人在灯下同捧此书,心照神交,妙不可言。
桂涛
什么样的书最迷人?是纤尘不染、满纸墨香的新书,还是岁月留痕、满是批注勾划的老书?这虽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却是藏书人的必答题。
我认识的许多藏书人只藏新书,对书的品相要求甚高。他们视“在书上写字”为大忌,认为“mint condition”(簇新状态)的一版一印书才最值得收藏、最有价值。
但我认为,那太无趣了,那样“干净”的书少了烟火气,缺了情感,没了生机。
有奇书读本已胜过观花,更何况书上的留痕又能让人分享古人的阅读感受,引发二次思考。与百年前的读书人在灯下同捧此书,心照神交,妙不可言。
我的书架上常年放着两本清代木印本《聊斋志异》。虽是不成套的散册,也非名贵版本,但我总爱拿出来翻翻。不是因为书本身,而是因为书上留下了前人的墨笔批点。
留痕的先贤不见姓名,只留下满页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批注的内容很精彩,有感于书里的人鬼之情、人狐之恋,或击节叫好,或扼腕叹息,将内心真实的阅读感受和盘托出。
比如,《庚娘》写机智敏锐、胆识过人的庚娘为报家仇灌醉敌人、从容杀之的故事。读至庚娘劝酒处,批注写道:“有识有胆,有心有手。读至此,忽为之喜,忽为之惊,忽为之奋,忽为之懼,忽而愿其必能成功而助之,忽而料其未能成功而欲阻之……”
读到庚娘手刃仇敌时,批注写道:“及观暗中以手索项,则为之寒噤。怕往下看,又急欲往下看。看至切之不死数句,强者拍案呼快,弱者颈缩而不能伸,舌伸而不能缩,只有称奇称难而已……及行之者从容顾盼,谈笑自如,是唯不作儿女态者,乃能行丈夫事。岂但不敢雌之,直当圣之神之,恭敬礼拜而供养之,而祷祀之……”
这就是书之痕带来的乐趣。曾经的拥有者通过留痕——不管是留下批注、签名、藏书票、藏书印,或只是随手涂鸦、随笔勾划——与这本书产生了某种联系,生发了某种情感。这种情感又永久地封存在书中、留传下去,成为这本书作为文字载体之外的另一种价值。
在我的藏书中,就有装帧精美的祈祷书,扉页上写着爷爷对刚出生孙女的祝福,并解释他送给睡梦中的孙女这本书的原因;也有破破烂烂的音乐小册子,封皮上的舒伯特头像在特殊年代被打上了红叉;还有一本晚清诗集,不知名的狂生兴之所至,在书页上写下“一拳打倒东坡老(苏轼),一脚踢翻方望溪(方苞)”。
即使在书上留下痕迹的不是名人,这本书也会因历史留痕变得比一本新书更加有趣,变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我曾和英国著名的书史学家、担任过英国国立艺术图书馆收藏部主任的大卫·皮尔森聊书,他也认为有之前藏家留痕的书更有趣。
我在皮尔森的藏品中,就发现了百年前戏剧彩排时使用的戏剧脚本,上面有各种记号,标明需要修改或删节的地方,著名表演者在舞台上的位置及导演的要求;还有许多英国人使用的家庭《圣经》,每本都按传统写着家庭成员的姓名和生卒年代。
书之痕的价值正在不断被重新发现。1997年,英国历史学家罗斯的藏书被出售时,被提及的卖点之一就是:罗斯“评论及批注的习惯随着年龄和智慧而增长,他的藏书空白处也越来越布满他的评论,智慧、讥诮,有时不乏严厉”。
来源:2022年4月20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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