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正在剥离肿瘤
常规情况下,完成一台腹膜癌手术,需要汇集多科室的外科医生,但这种做法难以持久。李雁的团队却组成了一个系统性肿瘤外科,这也是他们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原因。
文/《环球》杂志记者 胡艳芬 编辑/马琼
还没满60岁,庄琳就被查出患有结肠癌。在距离2019年新年还剩6天的时候,她因检查发现肝转移,在我国一家知名肿瘤中心接受了一次外科手术。术中,她的右半结肠和肝都做了肿瘤切除。
在随后的3年多时间里,庄琳又经历了一次开腹手术,挺过了19个周期的化疗。然而,癌细胞继续攻城略地,占领了庄琳未切除的肝部,以及肺部和腹壁等处。
化疗的效果已经十分有限,外科手术的难度却比3年多以前大大增加了,因为出现了腹膜转移。有医生建议庄琳,“去找找北京世纪坛医院腹膜肿瘤外科主任李雁吧。”
今年3月,庄琳找到了李雁。一番详细检查和综合评估后,李雁决定亲自为庄琳做这台手术。
分离肿瘤,步步为营
4月12日早上8点半,北京世纪坛医院8号手术室,被实施全麻的庄琳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术中监护设备开始工作,发出节奏稳定的“嘀、嘀……”声。患者除头部以外的身体被一层层绿色消毒铺巾盖严。
身材高挑的女医生尹聪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她是手术第一阶段的主要助手。无影灯亮了,光线投射在庄琳的腹部,一层透明薄膜覆盖在她的腹部皮肤上。尹聪手执柳叶刀找准位置,划开了皮肤,接着换电刀,她以执笔的方式握着这把纤细的刀笔,伴随着“滋滋”的声响,一点一点划开脂肪层,电刀一边快速切割着组织,一边凝血和消毒。
9时19分,在患者的整个腹腔被打开、主要脏器暴露之前,李雁走进了手术室。
按照“肿瘤细胞减灭术+腹腔热灌注化疗”的标准流程,手术第一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找到肉眼可见的肿瘤,将它们切割、剔除、扫清。
9时40分,患者的肠部暴露,李雁用手在肠部仔细摸索。十几分钟后,他用手术钳轻轻牵起一部分肠管上不规则的组织。“患者是第三次手术了,小肠有严重黏连,黏连面具体有多大,还要进一步探查,能‘走’进来就很不容易了。”李雁说。
接下来是整台手术最艰险的1小时50分钟。
“就像树扎根,肿瘤在人体的正常组织和器官上浸润式生长,要完整剥离它们,又不伤害到器官,是很难的。”李雁在术后这样说。
人体的正常器官往往有着良好的弹性、粉红鲜嫩的色泽,在外科医生的手下,它们甚至可以像液体般流动,有着健康的美感和韧性。但肿瘤看起来就丑陋多了,它们没有固定形状,没有光泽,里面还有比正常组织更多的毛细血管。
首先要对付的是庄琳上腹壁的一个肿瘤。“肿瘤黏连很致密,而且附近的脏器血流丰富,这是分离的难点。”麻醉师丁志刚解释说。此时世纪坛医院腹膜肿瘤外科主任助理、副主任医师安松林也加入进来,组成了3人攻坚小分队。
将近1小时过去了,李雁终于找到了分离的突破口,安松林用直角钳牵起肿瘤和肠管连接处的肠系膜,李雁持超声刀一毫米一毫米地切割。时间来到11时11分,监护仪显示心率70,血压和血氧饱和度一直稳定在正常范围内,患者出血少,连第一袋血浆都没有吊完。甚至可以明显看到,庄琳腹腔内的脏器一直保持着有节律的蠕动。
11时29分,上腹部肿物被完整取下,装进容器,送至病理室做快速冰冻化验。“这瘤长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位女性医务人员盯着标本嘟囔了一句。
“术中的冰冻检验准确率已经很高了,可以帮助医生做下一步手术的判断,也为患者术后做靶向治疗选择等提供参考。”丁志刚说,对肿瘤的全面病理诊断,还要等术后的石蜡病理检查结果。
接下来该“收拾”庄琳结肠上的另一个顽固肿瘤了。它长得很有特点,有一个肉眼可见的红色中心区,四周呈散射状,像一朵散发着邪恶气息、在肠壁上蛮横生长的菊花。“它的确很邪恶,在向肠管深处扎根的过程中,形成了这种菊花状,将肠子拧起来,导致肠梗阻,让患者产生持续的疼痛感。”丁志刚说。
考验李雁手下功夫的时候到了。“处理这种扎根在器官上的肿瘤,要求外科大夫有很好的眼力和手感,比如肿瘤组织和肠管组织的硬度不同,医生的手要像‘长了眼睛’一样去触摸、判断,这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操作,稍有不慎,就容易造成出血,伤到肠子。”丁志刚仔细观察着李雁的一举一动,不再说话。李雁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只是一旦下达指令时语速加快,其他人就知道,困难的时刻到了。
无影灯调整着方向,手术台不断变换倾斜的角度,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一个完整的、鸭蛋大小的肿瘤被切割下来,放进了托盘。李雁和安松林将肿瘤从中间剖开,观察里面的性状,说了一句“回结肠吻合口系膜肿瘤”,让巡回护士赵孟记录下来,并立即送往病理科。
破与立,改与造
接下来的手术中,李雁更像一名“工程师”,进行着腹腔内的改造和重建:肿瘤被剥离后留下创面,就进行腹膜缝合;前两次手术已令患者肠管受累,血流不畅,就进行修复、连接、观察血流,在确认血流改善后才进行下一步;紧邻肠部的胃也没能幸免,为了在扫清肿瘤的情况下尽可能保护胃的功能,李雁只将胃壁4层结构中的一层半有转移瘤的部分小心切掉,再修补起来;肝在第一次手术时被部分切除,但又出现了范围较大的转移瘤,李雁说“肝部的处理也是难点之一”,在术中切除了半个巴掌大的部分,又进行了缝合和止血。
防止术中大量出血一直是外科手术的关键,直到手术进行了3个小时后,麻醉师才取出第二袋血浆,准备补血。
11时55分,赵孟已经将具有显影功能的药物亚甲蓝试剂准备好了,显影剂能更好地标识手术区域。此时就要进入患者盆腔内手术这个最具挑战性的阶段了。
“患者的膀胱、卵巢、子宫及附件等部分都有广泛的种植瘤,尤其是子宫后面几乎长满了肿瘤。”李雁说。随后,患者的子宫附件和部分直肠被完整切除,膀胱后壁部分也随肿瘤一起被剥离掉。
这样一来,腹腔下部被切除的部分已经超过了上腹部,如何重建盆腔,又是一大挑战。李雁立刻着手:先将膀胱修补好,又将部分切除的直肠和下面一段肠管连接好,在失去子宫和附件的情况下,重建了盆腔内结构。“现在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了。”李雁的神情显得很放松。
精细化准备是热灌注前提
13时15分,整台手术最复杂的部分已经结束。李雁又放弃了他的午饭时间,对他来说,一个完整的工作时段是12小时,此刻他已经赶往一个会议现场。
安松林接替李雁成为主刀医生,又补上住院医师姬忠贺作为助手。现在是腹腔热灌注化疗前的“排雷”和“铺垫”阶段。
首先,必须小心应对腹膜上肉眼可见的肿瘤。腹膜原本是腹腔内一层半透明状的浆膜,它包覆腹腔内大部分的器官,能分泌黏液,润湿脏器表面,减轻脏器间的摩擦,还具有吸收撞击、保护内脏的功能。然而,当肿瘤细胞在腹膜这片广阔的“土壤”上发生了种植性生长,它就成为危及患者生命的肿瘤转移中介。
庄琳即将面临腹腔内的大面积腹膜剥离和清扫。两位医生推进得小心翼翼,他们用超声刀一点一点剥离腹膜,避免每一个造成术后肠瘘的风险;他们翻动肠管,检查已经处理过的脏器,用电刀剔除腹膜表面的结节,确保肉眼可见的肿瘤都被清扫。
13时54分,脾区大网膜被超声刀剪下。“现在腹膜已经清理完毕了,他们还在反复探查,因为每次手术都会造成小肠黏连,常规手术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热灌注化疗,所以医生们还在松解小肠,这样可以让肠管充分游离、浸泡在化疗药液中,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丁志刚说。
清扫完的腹腔内,所有的脏器和肠管已各归其位,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监护仪上的心率在70到78之间稳定变化着,血氧饱和度、血压等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有液体从庄琳体内不断排出,同时也有补液源源不断地输入。在剥离腹膜的过程中,患者腹腔内的器官被暴露出来,各种液体开始渗出,如果不补充加热后的液体,患者体温就会下降,从而影响各器官的功能。在始终保持正常的体温背后,是术中管理的细节。
这是一台涉及消化科、肝胆科、泌尿科、妇科等多学科的手术,常规情况下,完成一台腹膜癌手术,需要汇集多科室的外科医生,但这种做法难以持久。李雁的团队却组成了一个系统性肿瘤外科,这也是他们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原因。
终于来到热灌注化疗阶段。一位医师静立在自动灌注仪的一旁,仪器头部的液晶屏上显示着腹腔内部示意图,以及液体实时温度、设定温度、灌注时长等数据,两袋共6升的化疗药已经悬挂在金属架上。
通俗地讲,热灌注化疗就是将肉眼无法看见的肿瘤细胞杀灭。“这是癌症治疗从器官组织治疗上升到细胞治疗阶段的象征。肿瘤是由微小的癌细胞组成的,在切除、挤压或剥离的过程中,都可能有癌细胞脱落。但是,无论它掉落在腹腔的哪个角落,你就是看不见。虽然它小,但活性却超强,癌细胞的活性是正常细胞的70倍。一旦这些癌细胞脱落种植在腹腔内,事后半年,一定会复发。”李雁说,热灌注化疗,就是要在术中实现肿瘤在细胞层面被彻底杀灭这个目的。
显示器指示灌注药物正在升温,目标温度是43℃,这一温度值是经过反复临床研究才确定下来的,是人体耐受性好且对癌细胞杀灭效果最好的温度。“在60分钟内,高温化疗药不断在患者腹腔内循环,最后通过抽吸排出体外。”
下午3时许,手术第二阶段也宣告顺利结束。
(文中患者名为化名)
来源:2022年5月18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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