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4日,观众参观“三体·时空沉浸展”
“正如《汉密尔顿》让有色人种演员来饰演国父们、改写美国建国故事一样,我也想用中国传说、历史来重新想象未来的美国。被殖民者无须被动接受殖民者的蓝图——这就是我所谓丝绸朋克中‘朋克’的核心。”
文/金雪妮 编辑/乐艳娜
正式名称为“科幻成就奖”的雨果奖,是世界科幻协会为纪念“科幻杂志之父”雨果·根斯巴克而颁发的奖项,该奖项自1953年起每年在世界科幻大会上颁发,被视为“科幻文学界的诺贝尔奖”。2015年8月,中国作家刘慈欣凭借《三体》第一部获得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这个奖项在中国也开始“出圈”,为更多人所熟知。
2022年的雨果奖提名近日公布,名单中有两人最受瞩目:澳籍马来西亚华裔作者雪莉·帕克-陈,以及加拿大籍华裔作者赵希然。
雪莉·帕克-陈的作品《成为太阳的她》(She Who Became the Sun)以明朝为背景,为朱元璋虚构了一位不受重视、生活压抑的双胞胎妹妹,她在哥哥意外身亡后取代了他的身份,最终一步步走上称帝之路。
而赵希然以“武则天操纵机甲打江山”为灵感的出道作品《铁寡妇》(Iron Widow),不仅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亦被提名了北极星最佳青年小说奖,该奖项也将在雨果奖颁奖现场一同颁发。
这两位作者还都进入了颁发给年度最佳新人的惊奇奖获奖提名名单。
这两部作品的好口碑,与近些年亚裔英语作者在流行文学市场的爆火,以及亚裔主题大制作电影,如《青春变形记》《瞬息全宇宙》等在票房上取得的空前成就,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映照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刘慈欣获奖的2015年,将其作品翻译到西方的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出版了史诗奇幻三部曲《蒲公英王朝》系列的第一部《七王之战》,斩获星云奖终选提名,并入围《时代周刊》选出的“百大奇幻文学佳作”榜单。星云奖是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所设立的奖项,首创于1965年,每年度由该协会评选和颁发。
伴随着小说一同问世的,则是刘宇昆提出的、定义奇幻文学写作的全新概念——丝绸朋克。“为了讲述一个英雄和背叛的故事,我想创造一种新的审美,一些很酷的机械。它们像是古代的活字印刷术、鲁班发明的军事侦察风筝、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丝绸朋克,就是将中国古代有趣的工程技术魔幻化、夸张化。”刘宇昆曾在采访中这样解释这一概念。
而理解这一概念,也许就能解开亚裔英语作品在当下的流行之谜。
丝绸朋克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艘通体由竹子打造成的飞艇划过天际,丝绸风帆招展,如列子御风。飞艇上装配的武器是一枚枚平淡无奇的玻璃罐子,罐子腹中不时有细长的电光闪过,发出咝咝的微弱声响——每枚罐子中都储存着高度浓缩的“丝灰力”,即丝绸摩擦生电后产生的势能,足以引起小规模的爆炸。
这就是刘宇昆在他将于今年完结的三部曲《蒲公英王朝》系列中详细描述的世界,也是他以楚汉战争为原型而构造出的奇幻故事。
正是从这部庞大的作品中,幻化出了丝绸朋克的概念。朋克最初是指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摇滚音乐形式,它不太讲究音乐技巧,更加倾向于思想解放和反主流的尖锐立场。
在科幻文学界,朋克与不同的名词结合,基于技术置换的想象来构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比如蒸汽朋克多在黑盒算法高科技、推崇苹果公司式极简设计的现代思潮中,追忆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日不落帝国”,以描绘工业革命前期对蒸汽机械的乐观心态为主,审美上趋近极繁;而赛博朋克对工业主导的现代性与糜烂的都市文化发起了强力的批判,忧心垄断经济与数据的科技巨头有朝一日会对人类的情感、记忆与生活达到绝对的掌控,故事框架通常是社会秩序受到政府或财团或秘密组织的高度控制,而角色利用其中的漏洞做出了某种突破。
在丝绸朋克这个概念出现以前,中国科幻迷就曾讨论过中国式风格的蒸汽朋克或赛博朋克。“中国风”与这些西方舶来品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化表达,但网友们讨论了各式各样的解决方案:应该将东方文化嫁接在西方幻想的写作方式之上,还是从头构造一种基于机械的东方幻想体系?是要让蒸汽机简单粗暴地空降在盛唐长安,还是索性去想象墨家机关术倘若存活至今,会有怎样意想不到的新发展?
刘宇昆提出的丝绸朋克,“丝绸”代表着亚太地区繁茂的文化符号,其中很大一部分与“中国风”有所重合,比如太平洋岛屿常见的贝壳装饰物、在东亚各国都十分风靡的竹器与漆器、具有中国独特魅力的小桥流水和曲裾襦裙,等等,而“朋克”沿袭了西方幻想小说的传统体裁,囊括了全新世界观的创建与对固有结构、刻板概念的反叛。
刘宇昆在作品中的实践包含了对东方文化的解构与再想象。他秉承朋克的理念,对东方文化的内核进行反思,构想刘邦、项羽、吕雉这样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是否可能拥有未被史书触及的性格与理想,也积极地将东方文学传统和文化元素引入到百年来一直被西方审美体系所钳制的史诗奇幻体裁之中。他在其中反复对东方传统文化进行着再想象,打破、拼贴,并将碎片整合到现代社会繁冗的信息潮之中,织成一段天衣无缝的流畅叙事。
朋克核心
但丝绸朋克概念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将东方元素嫁接到西方叙事这么简单。
美国文学评论家佛朗哥·莫雷蒂与其法国同行帕斯卡尔·卡萨诺瓦都曾指出,由于殖民主义和资本流动密不可分,在全球文学与影视市场中,英语与英语世界无疑牢牢占据了核心地位,相较之下其他的语言与文化都只能屈居边缘,仰赖英语世界标准治下的认可,才可以勉力得到“走出去”的机会。
亚裔作品的集中爆发以及丝绸朋克概念的兴起,或许可以被视作是一种面对这样的标准发起的反叛,让东方文化终于得以在主流语境中走到台前来,讲自己独立的故事,而不仅仅戴着东方主义妖魔化或猎奇化的受害者标签现身。
当丝绸朋克这一概念问世,有不少读者理所当然地将它视作是“亚洲奇幻小说”。刘宇昆在采访中针对这一点误读做出回击:他创造丝绸朋克的初衷,正是想表达,史诗也好幻想也好,都不该被白人和欧洲文化所垄断。作为一名美籍华裔作家,他深信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多元”为内核的移民国家,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和文化应该比其余所有的更该居于主流。因此,他的《蒲公英王朝》系列的灵感一半来自于美国历史,一半来自于楚汉之战、百家争鸣,他想借此以亚洲文化视角为出发点,重新诠释美国的国家神话。如他自己所说,“正如《汉密尔顿》让有色人种演员来饰演国父们、改写美国建国故事一样,我也想用中国传说、历史来重新想象未来的美国。被殖民者无须被动接受殖民者的蓝图——这就是我所谓丝绸朋克中‘朋克’的核心。”
新的锚点
然而,需要看到的是,恰恰也是“东方文化”的呈现,让这些打上“丝绸朋克”标签的文化产品陷入了种种争议。
譬如说,两位今年雨果奖提名作者均表示自己笔下沿用的中国历史,旨在帮助故事展开而非全然遵从史实,他们对文化、身份等概念的探讨也是基于自己成长的西方环境展开。最重要的是,这两部小说首要的自我认同是英语写作的西方奇幻作品,而非“东方奇幻”。一些人因此提出质疑:如果不是为了忠实地展现历史与东方文化的独特性,这样的创作与殖民时代的东方主义压迫有何本质区别?
这些作品在中国市场遭受的冷遇,也从侧面反映了这样的争议。似乎,对于亚裔作者来说,想要在当今的英语世界里呈现东方文化,就不得不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着力挖掘东方性,似乎是在迎合西方市场想要窥看东方“异域”的异化心态;而仅仅取用东方元素中最肤浅的表象去写西方流行小说,却又面临着把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脸谱化的危险,最终让东方元素失去其内涵与土壤根基,沦为博人眼球的猎奇工具。
因此,找到“丝绸”与“朋克”的结合点,对于那些想用东方元素叙事的作家来说,也许更为重要。雪莉·帕克-陈在一场在线问答中表示,她依托明史展开叙事,是希望通过现代的性别观念去反向观照传统儒家思想与历史写作中的性别观;赵希然则在正统奇幻叙事中融入了极具网络时代精神的乱弹与亚文化彩蛋,塑造了因机甲加持而变得“更酷更有趣”、足以成为“千禧一代”偶像的武则天。无论这些文学作品是否拥有严格意义上丝绸朋克这一体裁的自我认同,都不妨把它们看作是具有丝绸朋克精神的产物——反思过去、创新未来、自我抒发、弥合裂隙,在不停息的创作中一次次地为全球背景下“测不准”的东方文化投下新的锚点。
(作者系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生,译有多部科幻作品)
来源:2022年6月1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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