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东方大港、文化名城最大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始终立于中国海洋文明与儒家文明的交汇处和至高点。
宁波河姆渡遗址(吴维春/摄)
宁波,是中国东海海岸线上明媚晨光最先抵达的地方之一。
这里山海相倚,岸线曲折,海湾纵深,景色奇丽。这里人杰地灵,思想伟人、商业巨子代出,浙东学术、藏书文化、东南佛教、商帮文化在此兴盛,气象万千。
这座东方大港、文化名城最大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始终立于中国海洋文明与儒家文明的交汇处和至高点。两者的交融与汇聚,正是宁波的文明根脉所在。
井头山:海洋文明曙光
1973年,宁波余姚河姆渡镇的村民们计划在一个低洼处建排涝站时,发现了一个惊动世界的秘密。
在这里,人们找到了大量7000年前的植物遗存、动物遗骸、木构建筑遗迹和构件,以及数以千计的陶器、骨器、石器、木器等。
河姆渡出土的饮食用具有釜、罐、钵、盆、盘、碗等。釜、甑等炊具的出现,说明人类已从生食到熟食,从渔猎到定居,从野蛮进化到文明的新的历史阶段,是人类历史划时代的标志。
河姆渡文化的发现与命名,打破了中国史前文明黄河中心说的历史局限,把长江文明纳入到中国文明起源的核心位置,进一步确立了中华文化多源起源的共识。
40年后的2013年,距离河姆渡遗址不远处的宁波余姚市三七市镇,又勘探出了一块轰动性的巨大新遗址群。它以附近四明山余脉中的井头山得名,被称为“井头山遗址”。
2019年9月至2020年8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对该遗址进行发掘,出土了丰富的海生贝壳、渔猎动物骨骸和陶器、木器等人工制品,显示出浓厚的海洋文化特征。
专家在研究后认为,现在的遗址区是海拔仅2米的宁波沿海平原的一角,8000年前这里是一座西高东低的小山头的坡地,面朝古海湾,井头山人居住的村边每天见证着东海的潮涨潮落。只是后来经历了快速的海平面上升和淤泥沉积,山头被厚厚的淤泥掩盖了。
这里生活的先民,应是中国沿海最早的渔民,创造的是中国东南沿海最早的海洋文化,并可能是西太平洋地区南岛语族文化的重要来源。
这是中国海洋文化考古和海洋环境研究的重大突破,也将宁波海洋文明的起点往前再推了1000年。井头山遗址出土的每一枚贝壳、每一块陶片都展示着中国和宁波地区的先民,如何在8000年前就迈出了拥抱海洋和探索海洋的坚定脚步。
明州港:见证中国大航海时代
西晋末年,中原大乱,衣冠南渡,规模空前的移民涌向浙东;最著名的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两大家族。因为他们的迁入,浙东一时成为文化高地。
那个纵情山水、玄学兴盛的时代,以王羲之、谢安为首的东晋十八名士以及与他们交游的支道林、竺道潜等十八高僧,长期在浙东占山结庐。他们在一座美丽的山中,发现了“中通日月之光”的神仙洞窟“四窗岩”,于是将这座山重新命名为“四明山”,“明州”也由此成为了宁波的初名。
隋唐大一统后,魏晋名士云集的浙东成为重新发现中华文化的重地。文人雅士沿着浙东运河而来,东达东海舟山,南溯曹娥江、剡溪至天台、临海,或从新昌沿剡溪至奉化溪口、宁波,游览东南山水,追寻魏晋遗风,形成灿烂的“浙东唐诗之路”。
李白一生曾四入浙江,亲眼目睹了“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的绚丽世界。大诗人贺知章更是自号“四明狂客”。如今的宁波月湖之上,还有纪念李白与贺知章两位大诗人的贺秘监祠。
南北文化的交融,又提升了地域文化创造力。宁波上林湖越窑具有超高的瓷器制作技艺,其中青瓷又以超然高举、道法自然的雅趣最受推崇。
声名远扬的越瓷,直接助推了明州港的兴起。在唐代,明州作为越窑产品的主要外销港口,直接面向日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诸国出口。
至两宋,明州民间海洋贸易进入黄金时期。尤其是南宋,以长江三角洲为核心的江南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形成了强劲的市场拓展力,明州港成为商品经济从内陆向海洋、从区域市场向近海市场扩张的桥头堡,见证了属于当时中国的大航海时代。
陆游曾如此描绘明州港贸易盛景:“惟兹四明,表海大邦……万里之舶,五方之贾,南金大贝,委积市肆,不可数知。”从明州港输出的,不仅是茶叶、瓷器和丝织品,还有大量的佛画、书籍等。宁波天童寺成为日本禅宗祖庭,连造船木工、造像雕工等工匠也远渡重洋,到海外传播文化。说当时的宁波是东亚文化之重镇,绝不为过。
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宁波还是东海海神的主要创造地。妈祖信仰因宁波而逐渐走向全国,弥勒、观音等民间信仰也随着海商、渔民群体走向世界。
宁波出大儒
北宋年间的“兴学运动”,使宁波地方官学得到了快速发展,孕育出了一批著名的教育家。
北宋庆历年间,楼郁、杜醇、杨适、王致、王说五位学者并称为“庆历五先生”,开启了宁波新儒学的建设,培养出一个初具规模的平民子弟学生群。
两宋期间,宁波文脉不断兴盛。仅鄞县就有730名进士。其中最为辉煌的是史氏家族——自宋徽宗以后的160年间,这个家族数十人高中进士,三人官至宰相,六人官至六部尚书,超过200人在朝廷内外担任官职,宁波人赞之为“满朝文武,半出史门”。
东晋迁入的王、谢两大家族,在明代复又走向辉煌。家族后人谢迁、王华在成化年间先后中状元,王华更有一位名冠天下的儿子——大儒王阳明。
王阳明一生历经艰险,官场起伏,但做“天下第一等事”的初心不改。每至一地,广泛求学于儒、佛、道名家之间。在谪居贵州龙场为驿臣的人生最困苦之时,于龙岗山山洞之中,悟出“心即理”,即著名的“龙场悟道”。其后,他又提出“知行合一”等命题,激励人们走出书斋,在实际生活中去改良世界,创造世界。
“阳明心学”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曾国藩、梁启超、胡适、陈独秀等一大批中国知识分子。传入日本后,直接推动了明治维新的思想启蒙,被梁启超形容为“日本维新,亦由王学为其先导”。当代日本“经营之神”稻盛和夫也是“王学”的公开推崇者。
明末清初,宁波又出了一位民主启蒙思想家——大儒黄宗羲。
黄宗羲的父亲是东林党人,因弹劾魏忠贤下狱而死。冤案平反后,黄宗羲上书请诛魏党余孽,在刑部会审时以袖中锥刺仇人,以“姚江黄孝子” 之名传遍天下。清兵攻下南京后,他和弟弟黄宗炎一起,变卖家产,招募数百义兵,组织“世忠营”奉鲁王抗清,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清政府平定江南之后,他长期隐居于余姚老家父亲墓前的“龙虎草堂”,屡拒清廷征召,以讲学著述终其一生,“龙虎草堂”也成为浙东学子向往的思想圣地。在这里,他写下了《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等巨著,开创了浙东史学派,绵延数百年。
“商与书”粹合
宁波人好藏书,藏书风尚正是宁波人辉煌文明成就背后的知识支撑。
建于明代嘉靖年间的范氏天一阁,距今已有45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藏书楼,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三座家族藏书楼之一。
天一阁之所以能屹立数百年,最终演变成一个传奇,得益于主人范氏家族对书籍的至诚热爱和极为严格的管理措施。
创立人范钦是宁波鄞县(今鄞州)人,明嘉靖十一年进士,曾官至兵部右侍郎,归乡后在宁波月湖西岸家宅东侧建造藏书楼,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命名为天一阁。
范钦及其范氏家族后代对于书籍保管极其理性,不仅采取了环水筑楼、芸香避蠹、石英吸潮等周密的防火防虫防潮措施,还制定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等一系列严格的阁禁和传承制度。
天一阁一方面私密性极强,另一方面也致力于追求经世致用。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范钦的八世孙范懋柱进呈天一阁藏书638种,朝野震动,成为藏书家心目中的文化楷模。天一阁也曾有选择地向学者开放——大儒黄宗羲就曾有幸登上书楼,“悉发其藏”,并写下著名的《天一阁藏书记》。
天一阁所体现出的对文化执著追求,凸显了宁波人对文化价值的重视、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和对社会的强烈责任感。
新中国建立后,宁波为祖国贡献了一大批做出开拓性研究的院士,如谈家桢、童第周等,宁波籍院士数量遥居全国前列。
良好的读书传统,尤其是儒家传统教育,也使得宁波人善于积累财富,但并不为财富所累,致力于“行道以利世”。
近代开埠以后,一批理念开放的宁波人因为善于学习、勇于创新,加上临海的地域优势,迅速积累了财富,形成“宁波商帮”。此后,宁波商人辗转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将商业利润投资于新式银行、轮船航运、现代工业等新兴实业领域,创造了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证券交易所、第一件西装等100多个“中国第一”。
宁波商人成功后,首先想到的则常常是捐资办学。被称为宁波帮开山鼻祖的著名实业家、金融家严信厚曾创办新式学堂“储才学堂”,宁波籍香港商人邵逸夫曾捐出巨资在内地助学,宁波籍“世界船王”包玉刚则在改革开放后回乡捐资创办宁波大学。
商与书的粹合,孕育出了宁波城市独特而高贵的文明气象。
文|黄文杰(作者为宁波市文化旅游研究院党支部副书记、政策理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