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参演通知前不久,丁立新刚收了徒弟,30多年来头一次——一位是自己同事,一位是自己儿子。
唱了半辈子端鼓腔,又是传承人,他不是不想当师父,可是“让谁学都不学”。那是2017年,端鼓腔被评为国家级非遗已经6年了,眼看传不下去,两人都是他拉来的。
电话那头告诉他,“国家叫咱上天津,有个全国曲艺展演,端鼓腔要准备个节目,国家很重视。”
队伍青黄不接,丁立新想到了唱梆子的老票友。有人说,听说上次展演还是1958年,咱得参加啊。戏曲爱好者井立心也接到邀请,心里泛起的却是一个问号,“敬河神的东西,搬到现在的舞台上,能行吗?”
丁立新(右一)、权立柱(左一)等在表演端鼓腔。(受访者供图)
走在山东东平县的街上,鼻腔都是润的。东平湖的前身,就是《水浒传》中的八百里水泊。自古水乡泽国,留下了世代打鱼的活计,还有祭河神的传统。相传,古老的傩戏沿运河漂流到此,演变出祭祀时唱的端鼓腔,起源于唐、盛行于清,当地人都叫它“敬河神”。
一面羊皮鼓,鼓柄末端套着小铁环,竹篾敲打鼓面,铁环丁零作响,就是全部配乐了。几人围成一圈,端鼓在手,边敲边唱,因此被称作“端鼓腔”。因为承载众多原始记忆,极富民俗研究价值,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演出就在临时搭的戏棚里,两进那种。里间供神,外间铺张苇席子就是舞台。来听的人抱一捆草,权当凳子,钻空就坐。他们甚至算不上观众。
神才是观众。
“鼓响一棒,斗发陈财五百年。坛前神位,惊天所贵。”
风浪里讨生活的人信命。东平大运河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中心非遗主播孙兰兰的老家东平老湖镇就是端鼓腔的发源地,她家世代捕鱼,爷爷是村里唱端鼓腔的老把势。每逢春节、开湖、封湖、祭祖、续家谱,家家户户都要敲响羊皮鼓,几天几夜不休。
回想起来,爷爷嘴里迸出来的有时是敬神的唱词,有时就是最朴素直白的愿望。“跟神仙说,让他们自己拿着自己的供品,保佑收成好,保佑咱们来年发财、风调雨顺。”她开玩笑,“就像找关系办事。”
一切都跟神有关。唱腔叫“请神调”和“送神调”。除了敬神的唱段,也有《魏征梦斩小白龙》这样的故事,丁立新捋过,“所有的男主角都是神,死了都封神了。”
“以前的端鼓腔不会单纯为给观众看而表演。”当地有名的戏曲专家权立柱说,“端鼓腔老艺人没有舞台意识,很随意,不朝观众,不知道观众,没有面对观众这种概念。”
这次展演,是端鼓腔第一次被邀请迈上专业舞台。演出限时12分钟,丁立新找到权立柱,想从传统曲目里拎个唱段出来,可琢磨来琢磨去,没有一个合适的。香炉烧香,三拜九叩,实在搬不上台,传统故事又情节繁冗,“十几分钟结不了果,拉不住观众。”
两人商量,写个新戏。
这算不上一个临时的决定。从1986年拜师到现在,丁立新知道学传统端鼓腔有多难——没有文字记录,都是口传心授,用老方言唱,很难听懂,有些词老艺人自己都不知什么意思。
祭祀也越来越少,“100分的话,爷爷奶奶他们那一代如果信100或者99,到我爸爸妈妈这一辈就是五六十,到我们这一代也就还剩二三十。”孙兰兰说,即使祭祀,很多人也因为“麻烦”不再唱端鼓腔。
这都预示着一件事——衰亡。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介绍这样写道:“20世纪末期以来,端鼓腔的表演十分少见,传承状况堪忧。”
“不能为现实社会大众服务,挂墙上就完了。”权立柱他们不认这个命,想把快挂上墙的老伙计搬上舞台,吸引更多的人看。
几人在排练《一文钱》,从左到右依次为:马文广,权立柱,丁立新,井立心。(受访者供图)
当地一个守财奴的故事,在权立柱脑海里蹦了出来,“有意思,能吸引人。”用十来天,他改成了剧本,起名《一文钱》:
吝啬的老财主在街上捡到一文钱,放口袋怕掉,便含在了嘴里。扭头碰见两只狗打架,他去劝架,一没留神,钱被咽了下去。老财主想起《红楼梦》里尤二姐吞金而死,感觉自己也时日无多,就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说,我要死了,咱们怎么发丧?大儿子回答,我给你办得体体面面,衣褥齐备,管叫你在阴间也过三伏天,老爹说不行,太浪费,我攒这家业不容易。老二说,我给你弄一口金丝楠木的大棺材,老爹更生气了,败家子!轮到老三,他说这简单,你死了以后咱们不请客也不发丧,把你刷洗得干干净净,架到锅上煮成肉,当驴肉卖了!老头一听,这话好,不赔钱还挣钱,就这样办。不过,他交代,卖肉时千万别去你姥娘庄上。为什么?你大舅好赊东西,不给钱。还有一个事儿,我的“下水”心肝肚肺千万不能卖。又为什么?这里边有一文钱呐。
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埋了十几个,笑料不断,可拿到本子,几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金龙林是丁立新的大徒弟,被叫来打鼓穿花,“当时觉得这和祭祀不靠谱不挂钩不沾边,演小品似的,能跟咱们端鼓腔融合吗?”马文广原本唱山东梆子,因为“特别有戏”,被请来演老三,他记得唱腔挺复杂,不知道现代人能不能接受。丁立新也有压力,内容反差这么大,“怕老百姓、老艺人不认可。”他宽慰大家,更像宽慰自己,“万事开头难嘛。”
站位都要从头设计,不能再自顾自地原地转,大家面向观众,谁说话谁要站中间。动作花哨、鼓点也密了,综合山东梆子的打击乐,每句台词和包袱都要结合鼓点塞进台步里。“费老劲了。”
几个退休的比上班的人还忙,剧本改了几道,编排用了一个多月。“别管敬河神,还是敬观众,都要有敬畏心。”井立心说。
戏排好了,心里还是没底,几人决定先试试水,“听观众的”。他们在戏社、广场演了几场,又上了县里“创卫”的慰问演出。
台下坐的是几十年的老戏迷、“文艺骨干”,很多人却第一次正经八百看端鼓腔表演。眼看4人在台上一字排开,“闹不清怎么回事了。”
有人猜这是四口相声,有人以为皮鼓是个蒲扇。鼓点响起,井立心听见台下有个声音说,“呦,还打响了咧。”
对演员来说,一切也很新鲜。他们第一次站成一排,朝向了台下观众。情节紧凑,一句挨一句,没有了糊弄的机会,可也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忘词了,“故事连着呢。”
井立心记得,有几次谢幕后掌声很“激烈”,“绝对全部都是发自肺腑的”。“平时表演笑话,观众就是笑笑,不鼓掌。咱们就是鼓掌,咱们演的是艺术,是吧?”
有老戏迷告诉他们,“闹得不孬。”
几个月后,这个“不孬”的节目登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参加全国展演。
直到站上后台,权立柱心里还在打鼓。“端鼓腔这个东西,传统都是敬神的,你弄了新词儿出来,又是这么一个诙谐的故事,我就怕专家说这不是端鼓腔。”
他等来的是12分钟里的4次掌声。
这个用山东方言唱的曲艺,把“哏儿都”逗乐了。老财主嘱咐别去姥娘家附近卖、大舅买肉不给钱那段,是全剧高潮,底下阵阵爆笑。
演出结束,不少观众跑到后台摸羊皮鼓,围着他们问,“为嘛叫端鼓腔?”“介(这)鼓什么做的?”
有专家跟权立柱说:“这改革好,接地气了,从神坛上拉下来了,拉到群众中间来了。有点意思。”
权立柱将这出小戏称作“里程碑”,“从这个戏开始,端鼓腔告别了专门用来敬神。”
名声传开,没看过的老乡都要点。“喜得没法弄。”权立柱找不到合适的词,他猛拍大腿,前仰后合,模仿大家伙儿笑岔气的样子。
丁立新体味到另一种快乐,“演老戏的时候,你想在那个舞台上发挥你的才能,你没法发挥。”《一文钱》里,丁立新第一次“发挥了一下”——学了几声狗叫。
不过,担心许久的质疑还是出现了。
从天津回来后的一次渔鼓展演上,刚下台,丁立新就被一位来自安徽、70多岁的端鼓腔老艺人堵住,对方“很凶”,问他,刚才报幕说是端鼓腔,可你们唱的这叫端鼓腔吗?
“这么一个严肃祭祀的曲目,你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感觉到不适应。”
这次,丁立新自信了一些。他告诉对方,我唱的曲调是端鼓腔的,内容是新编的。端鼓腔要发展就得创新,不然等我们这一代人下去以后,后人不会再传承,“电视上都不一定能播你这个东西。”老先生听完,没有吭声。
这几年,《一文钱》演得反不如以前频繁了——大家要听更新的。现在,每年都有端鼓腔的新戏登台,抗战时用西瓜送情报、现下老人不会用微信付款,都被写成故事唱了出来。商演邀请越来越多,一些地方还希望量身定制剧本,几个人编创、演出一个节目,一场能挣三五千块。
徒弟终于多了。丁立新门下已经有二三十人,无一例外的是,每人都要从传统端鼓腔学起。“不是说有新的就不要老的了,精华要保留,老戏还在唱。新的和老的要两条腿走路,新戏离开了老戏,原汁原味的东西就没了,老戏离开新戏也传承不好。”
“就像你用13种香料煮这个卤味,”孙兰兰做了个比喻,“咱把猪蹄换成鸡腿了,但你一吃13种料,你就知道是他家做的。”
至于“香料”里有什么,权立柱觉得,是端鼓腔七字韵、十字韵的唱腔,还有鼓点等一整套东西。金龙林觉得,少不了教人向善,老戏唱“张口别骂年尊老,抬手别打少年人”,《一文钱》让人喜欢,离不开关于人生的反思。
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大家没说出来,又好像就在嘴边。“观众”两个字,在所有采访里出现了133次。信仰重要,笑也重要,祈祷和包袱,目的都是人。
9月1日,东平湖开湖捕鱼,他们带着新戏《游东平》登上了开湖节的舞台。
也是这天,孙兰兰家撒下了今秋的第一网。他们刚焊了一条新船,最大的尼龙网接近100米,哪里有鱼听雷达的。这次,不祭祀。
“我就是再好的命,不出去打鱼,那个鱼也不往我家里蹦。”爸爸跟她说,“我信啥?我信我自己。”(记者徐欧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