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无人区,读懂人类在守护什么
新华社女记者十进可可西里手记
王金金
“在可可西里,你踩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有可能是地球诞生以来人类留下的第一个脚印。”
可可西里,全球生态版图中一处熠熠闪光的坐标,中国生态保护中一座可歌可泣的丰碑。在这里,任时光匆匆,一切依然保存着最初的模样。
有一位英雄,为了保护这里的藏羚羊,与盗猎分子搏斗,直至献出生命;有一群人,为了守护这里的宁静,风雨无阻,日夜坚守。
何以可可西里?
三年前,带着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来到可可西里。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是荒野,是无人区,是野生动物的家。
三年间,我先后十次进入可可西里,逐步发现了她神秘面纱的背后——是荒野,却生机盎然;是无人区,却需要人去守护;是野生动物的家,却是人类心之归处。守护可可西里,正是守护我们的心。
十进可可西里,对于我不仅是报道经历的积累,更多是对生命认识的不断升华。万物生灵自有其蓬勃之路,我们需要做的是认识与尊重,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尊重我们共同存在的价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就是生态文明的最好诠释。
初见:这里是真正的荒原
起初接到去可可西里的采访任务,我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可可西里雄浑壮美却神秘莫测,我只是通过报道、电影看到过,不曾亲身感受过。紧张的是,可可西里是一个男同事听到都直摇头的地方,我担心身体素质跟不上,拖累了报道团队的任务进度。
当采访车辆经过昆仑山口,一处巨大的路牌闯入视线,“您已经来到藏羚羊的故乡,可可西里”。我反复跟同行司机确认,这里是可可西里吗?是的,可可西里到了。
太荒凉了。目之所及,是完全没有遇到过,甚至是想象不出的景象:
盛夏季节,泛着淡淡青色、连绵起伏的土地,从远方的地平线延伸到我眼前。超过4600米的平均海拔拉近了天地间的距离,远处的玉珠峰好似撑起了蓝天的一角,给了草地、湖泊一丝空间。不见一棵树,没有一个人。
可可西里,蒙语意为“青色的山梁”。从名字中,我们可以窥见先民对这片荒芜之地的一些认知。
众所周知,青藏高原的隆起是数千万年以来地球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之一。由于其特殊意义,科学家们常把这里与南极、北极相提并论,称为“世界第三极”。
而可可西里位于青藏高原的东北部,是昆仑山古老褶皱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隆起的结合,仿佛高原山梁的“山梁”,“世界屋脊”的“屋脊”。
“快看,藏羚羊!”随着车辆沿着青藏公路向唐古拉山方向行驶,眼前这片荒原逐渐显露生机。藏羚羊飞奔追逐,藏野驴闲步觅食,雄鹰盘旋长空……可可西里孕育了雪豹、金钱豹、藏羚羊、黑颈鹤、金雕、胡兀鹫等23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誉为“青藏高原珍稀野生动植物基因库”。
很遗憾,刚开始我瞪大眼睛却一只动物都找不到。可可西里大多数动物都拥有与荒原几乎同色的棕黄色皮毛,这一身长期进化而来的“保护色”和与生俱来的矫健身姿,让它们能尽可能地躲过天敌的捕杀。
从高空中俯瞰,可可西里位于长江之源,横跨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境内有青海省第一高峰布喀达坂峰,卓乃湖、库赛湖等百余个湖泊星罗棋布,湖泊密度堪比“千湖之国”芬兰。
高寒缺氧,干旱少雨。在可可西里,唐古红景天、喜马红景天、羽叶点地梅、水母雪兔子等许多高原珍稀野生植物大多隐藏在沙砾间,高的不过一掌,需要趴下身子,视线和地平线齐平,才能找得到。
独特的植被为众多青藏高原特有哺乳动物提供了食物来源。据研究学者统计,可可西里超过三分之一的高等植物为青藏高原特有物种,以此为食的食草哺乳动物全部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种,而青藏高原特有哺乳动物占可可西里所有哺乳动物种数的比例高达60%。
4.5万平方公里的荒原、繁衍其间的生灵、人迹罕至的雪山湖泊,构成了可可西里最为壮美、最具特点的生态图景。青海大学三江源生态与高原农牧业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赵新全说:“可可西里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高海拔荒原,这里很少受到人类活动干扰,生态价值、科研价值无法估量。”
相识:从一位英雄说起
和我一样,许多人最初不知道可可西里是什么样子,但却知道这里牺牲了一位英雄——杰桑·索南达杰。为了纪念他,人们在可可西里设立了首个藏羚羊保护站,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可进入可可西里,最先到达的并不是索南达杰保护站,而是不冻泉。这里是青藏公路的一个中心驿站,加油站、超市、旅馆一应俱全。
为什么要在不冻泉设立保护站?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种用藏羚羊绒制成的“沙图什”披肩风靡欧美市场。“1998年的时候,一辆货车可以藏200张藏羚羊皮,运一次能挣2000元,比运煤利润多一倍。”可可西里首批巡山队员嘎玛才旦说,不冻泉是西藏、玉树、格尔木三地的交通枢纽,设立保护站就是为了检查来往车辆,“查到过多少羊皮已经数不清了,偷运的车辆实在是太多”。
盗猎藏羚羊仅仅是可可西里血腥过往的下半场。
一道沟、二道沟、马兰山……可可西里中的这些地名“声名远播”,并非因为其独特的自然景观,而是淘金者对金矿位置的描述。
金农来了,河谷“面目全非”;捞卤虫的人来了,盐湖不再平静。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长江源园区可可西里管理处主任布周说:“那时的可可西里不是‘无人区’,而是‘无法区’。”
为挽救可可西里,时任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组织反盗猎队伍,抓获了多个非法持枪偷猎团伙。然而,1994年1月18日,索南达杰和4名队员在押送偷猎分子的途中遭遇袭击。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匍匐于地,右手持枪,左手拉枪栓,怒目圆睁,早已被风雪塑成一尊冰雕。
血色残阳退却,勃勃生机升腾。
从设立省级自然保护区到成为青藏高原首个世界自然遗产地,一声枪响唤醒了人们对于可可西里生态保护的关注;从临时组建的巡山队伍到成建制的管理处,可可西里保护机制不断完善。2021年,中国面积最大、世界海拔最高的国家公园三江源国家公园正式设立,可可西里划归其中。
在海拔4700多米的昆仑山口,索南达杰烈士的雕像矗立在他生前进出可可西里的必经之路上。“我们路过纪念碑时,都会特意下车向他的雕像献哈达、敬青稞酒、向空中抛撒象征吉祥的风马旗。”索南达杰保护站副站长龙周才加说。
时至今日,可可西里已经成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和生态保护的标志性区域。众多学者评价,这里不仅为全球生态保护提供了大量经验、方法,其包含的为生态保护而不畏牺牲的精神,也成了重要的标杆和图腾。
来到索南达杰保护站,一块“高原卫士”的牌匾挂在接待室的正中央。20多年来,百余名巡山队员先后来到可可西里,接续守护这里的万物生灵。2009年以来,这片脆弱的净土再无枪声。布周说:“在可可西里,‘拿拳头保护生态’已成为历史。”
2016年9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将藏羚羊的受威胁程度由“濒危”降为“近危”。如今,藏羚羊数量已从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不足2万只增长至7万多只。
入夜,队员和同事们把保护站最好的房间留给了我:两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一个洗脸盆,一台电暖器。“这是可可西里的五星级宾馆。”索南达杰保护站巡山队员邓海平打趣道。
强烈的高原反应让人头痛难忍。我望向保护站的窗外,天地混沌一团,唯有银河闪闪记录时间流逝。含着几颗丹参滴丸,我钻进了睡袋,半睡半醒间,一个问题反复出现在脑海:“条件这么苦,队员们为什么还能坚守?”
深入:无人区里有人情
初识可可西里,血腥惨烈的过往经历与自由辽阔的生态图景形成了鲜明对比。作为一名新华社记者,我没有理由不跟着可可西里巡山队去巡一次山,在迁徙产仔季去看看“藏羚羊大产房”卓乃湖。
记得第一次到卓乃湖保护站,我对同事小声说了一句:“后悔两个字,一共16笔。”
所谓的保护站,就是建在卓乃湖不远处的一栋移动板房。这里像是无人区中的一个孤岛,海拔超过4800米,没水没电没信号,与世隔绝。
扶着因一路颠簸被撞弯的腰,我问巡山队员卫生间在哪里,他指了指板房后面20米处临时搭建的铁皮房,我打着手电筒走进去一看,黑黢黢的铁皮板围着两个坑,耳边还不时传来狼的叫声。
住在保护站,最难熬的是夜晚。白天喝过队员们打来的河水,夜里肚子胀得生疼,吃过止疼片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竟梦到先前用过的“卫生间”,一开门,里面站着一只熊。
作为到达卓乃湖保护站的第一位新华社女记者,队员们对我照顾有加。从小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打水、烧火、做饭。驻站期间,我们在一起聊工作、聊生活,出门巡山,很多时候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是一次采访,特殊的经历让我对“无人区”三个字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每一句“次仁”,都可能是永别。
“次仁”在藏语中是长寿的意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去卓乃湖前的巡山队员和队友告别。他们拥抱,行贴面礼,再互道一句“次仁”。
可可西里平均气温低于0摄氏度,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摄氏度,氧气含量不足平原地区一半,一天见四季。
两次前往卓乃湖都是夏天,原本的冻土和沼泽融化成一个个烂泥滩,车辆陷在泥里,动弹不得。望着眼前的车辙,工作多年的巡山队员才索加想起了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巡山。
在太阳湖蹲点25天后,才索加和队友筋疲力竭,准备“挪”出可可西里。
车辆如同沼泽行舟,千斤顶坏了,绞盘断了,干粮吃完了,卫星电话欠费了。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可队伍还是一动不动困在原地。
“女儿还在家里等我,我不能放弃。”才索加说。突然有人提议打“110”试试看,当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队员们却激动得说不出话。
被困32天!终于和外界取得联系!一群硬汉互相拥抱,围坐一团,欢呼雀跃。
尽管从2009年以来可可西里未闻盗猎枪声,但巡山队员每年至少12次的大规模巡山、每3天一次的小规模巡线却从未停止。布周说:“大自然对人类的考验从始至终没有改变,但我们的志向和昆仑山一样高,绝不放弃!”
——就算剩下半块干馍,也要跟兄弟们一起分。
卓乃湖位于可可西里的中心地带,距离青藏公路沿线140公里,开车进入,顺利的话大概需要10个小时左右。
今年6月,记者跟卓乃湖保护站副站长郭雪虎及5名巡山队员一起进入卓乃湖。一路上,6名队员,一杯水,一人一口一起喝;一块干馍,一人一口一起啃。
何至于此?郭雪虎给记者讲述了一段往事。
2009年冬天的一次巡山,巡山车辆陷进冰冷的湖中导致油箱进水。
修好车后,郭雪虎点起一堆火准备取暖,谁料火星一瞬间引燃了修车时溅在身上的油水混合物。火苗顺着郭雪虎的裤腿直往上蹿,队友尼玛扎西抓起一床棉被瞬间扑盖在郭雪虎身上。“如果火再不灭,我会一脚把你踢回湖里。”二人破涕而笑。
“就算剩下半块干馍,我们也要一起分。”郭雪虎说,巡山有时面对的是生死考验,队员之间必须互帮互助、协同协作,久而久之,巡山队成了一个大家庭,“彼此之间甚至可以托付生命”。
——最思念的还是家人。
一次在卓乃湖驻站,郭雪虎收到儿子的信:“爸爸,我很想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做饭,保重身体。”
进过可可西里的人都说,从那里出来的每一个人一见到青藏线都会流泪,那说明自己活着走出了生命禁区。
谈到濒死一线,队员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家人。
“巡山途中断了粮,最饿那天,我梦见阿妈给我做了一碗面条,还有我最爱吃的牦牛肉炒粉条。”巡山队员才文多杰说。
“一进山我就会梦到女儿,一直在喊爸爸。”巡山队员才索加说。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巡山队员陪伴家人的时间并不多。“他每次进山我都彻夜难眠、非常担心,但这就是他的工作。”卓乃湖保护站站长秋培扎西的妻子管璐璐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进山,但我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可可西里首批巡山队员文尕松保的妻子扎西德吉,选择在不冻泉保护站旁边开一家小商店,20多年执着守护在丈夫巡山必经的路口。“看到他才能安心,他选择守着可可西里,我就选择守着他。”扎西德吉说。
追寻:心中最美的家园
眼下正是藏羚羊回迁季,在青藏公路旁,可以看到这样一处可可西里独有的场景:
藏羚羊妈妈们带着孩子,有序通过青藏公路,往来车辆在工作人员指挥下排成一列,集体让行。
没有鸣笛、没有围观,一切如此自然。
青藏公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之一,从过去贩运藏羚羊皮到如今为羊群迁徙让行,这里繁忙依旧。五道梁保护站巡山队员索南说:“迁徙产仔季,青藏公路每日车流量过万,来往车辆、游客都会给藏羚羊让路,有的时候交通管制长达两个小时,但大家很配合,没人抱怨。”
藏羚羊从曾经的濒临灭绝,到今天成群结队,被保护,被让路,与人和谐共处,这是中国式文明的一个新高度。
在索南达杰保护站,有一所特殊的“幼儿园”,聚集了来自社会各界的目光。
迁徙期间,一些藏羚羊幼仔在躲避天敌、经历恶劣天气的过程中,容易与妈妈失散。巡山过程中,巡山队员发现落单的小藏羚羊,都会抱回保护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社会各界的爱心支持下,一个占地550亩的“藏羚羊幼儿园”在索南达杰保护站建立起来。
“我记得2002年我们救助的第一只藏羚羊叫‘爱羚’,当时为了照顾好它,保护站‘斥巨资’买了13只山羊,陪爱羚住,和爱羚玩,挤羊奶给它喝。”文尕松保回忆道,黝黑的面庞笑意融融。
风雪巡山路,无数个孤独巡守的日子里,守护这些小羊就成为了无人区特有的欢乐。
2002年建成使用至今,已有50多只小羊迎接新生,从“藏羚羊幼儿园”重回自然。有一次,一只刚救助回保护站的藏羚羊生病了,才索加不放心,就挨着小羊一起睡,白天喂奶、晚上喂药,“看着熟睡的小羊,突然发现我对女儿都没怎么照顾过。”
2017年9月,发现一只受伤的藏羚羊试图穿过青藏公路后,正在五道梁保护站周边巡护的邓海平迅速冲过去,先后被两辆小轿车撞飞,造成颈椎严重受损、手指残疾。“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就是想救藏羚羊。”邓海平回想起车祸的情景淡淡地说。
夕阳余晖下,卓乃湖畔一片金黄。透过镜头逆光看去,如黑影般的藏羚羊,就像湖面精灵,赶走了无人区的荒凉。
今年5月31日,卓乃湖保护站开通5G基站,可可西里腹地首次通过网络与外界连接。第二次进入卓乃湖,高反依旧,但我和巡山队员在无人区都有了“陪伴”,每天可以跟家人、朋友分享行程和所见所闻,心里踏实了很多。
郭雪虎说:“通过摄像头,我们不想让大家看到这里的工作有多累,而是想让人们了解可可西里有人保护,这里的风景有多美。”
在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中,格萨尔王曾带兵制止了几个部落在可可西里屠杀野生动物。胜利后,格萨尔王登临布喀达坂峰,看到成群的藏羚羊、野牦牛在这里生息繁衍,不禁感慨:“阿卿羌塘(可可西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祈愿这里永世得到天地神灵的护佑。”
告别杀戮,重回宁静。如今,可可西里成为展示中国生态文明的重要窗口,从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绿水青山的美丽中国,是人类共同珍爱的自然家园和精神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