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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10版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韦应物对山水田园诗的继承与发展

2023-09-15 17:05:14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0版

  ▲赵孟頫书《韦苏州诗》(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叶嘉莹讲授

  于家慧整理 张海涛审校

  我们已经度过了盛唐的高峰,看过了李白、杜甫,这样开阔、飞扬、深厚、沉重。再看别人的诗,味道好像就不够了,可是他们各自有不同的成就。我特别要提出“韦柳”两个人来讲一下。我们常常把王、孟、韦、柳四家算作是写自然山水田园的诗人,但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山水田园诗的传统

  我们在讲王维跟孟浩然的时候,已经做过比较了。王维常常在写景之中表现出禅理,而不是感情。孟浩然的诗里,常常是有一种兴发、一种感动。像王维写的“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在安静的自然环境中,当你内心平静、空闲,忽然听到飒飒雨声,看到在阴暗的天空中,一只白鸟飞翔一圈,声音一动、颜色一动。这一动之间,你的心也随之一动,不分善恶,不分喜怒。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性,喜怒哀乐之既发,谓之情。你本身有一个能感的本性,可是没有形成很强烈的喜怒哀乐,就只是这样一动念之间,你的心没有死,但是你的心没有喜怒哀乐这些有形的感情的限制。一动念之间的意境,王维表现得最好,很少有诗人能表现出这样的意境。

  而孟浩然的诗常常是结合了他自己的感发和感动。像“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树叶黄落,大雁南飞,北风吹过来,在江边上这样寒冷。他所写的景物之中有一份寂寞、失落、不得意的悲哀和感情。所以王维、孟浩然两个人其实是不一样的。

  其实在王、孟之前,写山水田园诗的还有两个重要的作者,一个是陶渊明,一个是谢灵运,这两个人的诗也是不同的。谢灵运以山水景物为主,他写山水诗主要是刻画形貌。前人批评谢灵运这一类的诗,说“钻貌草木之中”,就是说他写的都是外表的形貌。比如他曾经写过“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苹萍泛沉深”是水面漂浮着萍草,水很深,所以萍草不是沉下去,而是漂浮在水面上。“菰蒲冒清浅”,“菰”就是水里种的菰米,“蒲”就是芦苇一类的植物,“冒”是冒出水面来,从清浅的水面里冒出来了。“岩下云方合”,是山岩底下有白云缭绕,云彩都聚在一起。“花上露犹泫”,花上有露水珠,“泫”是有水滴的样子。

  孟浩然的诗结合了感情。谢灵运写景就是写景,他写的景都是眼睛所看见的外表,是形状、外貌。那么谢灵运就不写感情了吗?他是把感情跟景物分开来写,写一段景物,再写一段感情。他的感情从来不是直接写,他的诗常常在最后写一段哲理。而王维呢?王维写景物也不露感情,可是跟谢灵运不同。“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他的诗里都有一种动态、一种活动,不是一个死板的外表。飒飒的秋雨,浅浅的石头上的泉水流下来,有一只白鹭鸟飞起来了,水波在互相跳溅。这都是活动的,在活动之中表现心的动。

  谢灵运所写的,不是心的动,是眼的观,而且他写哲理常常用典故。比如他说“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履二”是《易经》履卦的第二爻,赞美一个人要贞静。这是一个哲理,理性上的说理。谢灵运基本上不把他的感情表现出来,景物就是“眼观”,就是观物。

  谢灵运的诗有什么好?如果说中国诗歌注重感发,诗是抒情的,应该言情。大谢不写感情,把景物刻画得很复杂,把哲理写得比较艰深。他的诗就是在复杂艰深之中传达出一种力量,传达的是他自己的挣扎。所以说中国诗很难,真的欣赏它,要一层一层地深进去。谢灵运本来是南朝东晋的世家子弟,他的曾祖一辈、祖父一辈的谢安、谢玄,都是东晋出将入相的人物。可是东晋被刘宋给灭亡了。谢灵运这个人非常骄傲、自命不凡,在复杂的政治之中,他不甘寂寞,一出来就想要插手。可是当时的政治不允许他这样做,所以在矛盾挣扎之中,他把他的感情尽量要转移、压抑,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复杂的情况。他的诗的力量和好处,正是在不直接传达之中表现出来的。所以很少有人能够欣赏谢灵运诗的好处,因为它不是直接给我们感动,而是要透过它的复杂和艰深,体会那种挣扎。所以他写出这样的诗来,跟王维、孟浩然是不一样的。

  那么陶渊明呢?陶渊明的田园诗更是不一样的。在中国的诗人里边,最好的诗人都是用他们的生命来写诗篇,用他们的生活来实践他们的诗篇的。陶渊明就是这样的诗人。

  陶渊明其实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可是他生在东晋乱世,理想得不到实现。一般说起来,我们每一个人,还不只是诗人,有的人是勇于进的,总想向前进,可是有些人是勇于退的。勇于退的人不是说他没有进过,只是他进的时候碰到一些挫折,他认识了这个环境,没有那种不顾一切向前冲的精神和勇气。他不是没有进过,他是由进而不得才转成退。

  陶渊明是有政治理想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份关爱。你不要看他隐居,他对于国家、对于人民、对于世界、对于整个人世,有一份关爱。你看他对于田夫野老的感情、对于儿童稚子的感情,那是一份天性。有的人天性有那么一份仁厚,对于大自然中凡是可爱的东西都会爱。陶渊明就是天性有一份仁厚的心,所以对于田夫野老才会有那种真纯的、质朴的感情。田夫野老和儿童稚子之可爱,就因为他们是真纯的、质朴的,没有机诈、奸巧、邪恶。他所爱的是那种真纯质朴,所以他所写的诗就是在写自然山水之中表现了这种仁厚、这种天性的爱心。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他写的是春天里一个天清气朗、美好的早晨。他穿上春天的衣服,到东边郊外去看大自然的景物。他说他看到“山涤余霭”,“涤”是洗净,山像水洗过一样,把所有残留的烟霭都消除了,雨过天晴,云雾都散开了。“宇暧微霄”,“宇”是天空,“暧”是朦胧不清的意思,天空上有蒙蒙一层非常淡薄的白云。“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一阵春天的好风,吹动了田里刚长出来的、很鲜嫩的秧苗,“翼”是被风吹动的样子,好像小鸟张开翅膀在飞。

  陶渊明写田园之中的自然景物,带有他一份仁者的爱心,那是对于宇宙万物的爱和关怀。跟孟浩然还不一样,孟浩然的感情是自己一个人的悲慨,“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当然陶渊明诗的好处不止在此。他的诗也表现一份哲理,但不像谢灵运。谢灵运的哲理是外在的,《易经》上说了这样的道理。陶渊明所写的哲理不是外来的,是内发的,是自己体会的人生哲理。

  大家都知道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他自己体会出来的人生哲理。同样是写山水田园,可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王维跟孟浩然是不同的,陶渊明跟谢灵运是不同的,陶、谢跟王、孟也是不同的。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韦应物跟柳宗元也是唐朝写山水田园、写大自然的诗人。我们把整个中国写自然山水田园的诗做一个总体的归纳和回顾,现在我们看韦应物。

  每个人形成自己的风格,当然与个人的天性、经历是有关系的。谢灵运以他富贵豪奢的世家子弟身份经历了朝代的改变,从贵族沦落到要给当年手下最卑贱的人做臣子,所以他当然不甘心。而且他是一个有野心、不甘心寂寞的人,所以他写出那样复杂艰深的诗来。陶渊明本性上就是信任自己的真纯,不管世界怎么样,别人说他好、说他坏都没有关系。所以他说虽然我是饥寒交迫,可是“违己交病”,让我做一个出卖自己的人,就觉得满身都是病。“交病”讲病之多,比生病还难过。他有这样的天性,才写出那样的诗歌来。

  韦应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韦家是一个贵族世家,特别是在唐朝,韦应物的祖先有很多人做官做到宰相。唐朝有一句俗话,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城南姓韦和姓杜的人家是很高贵的,因为唐朝的宰相,像杜如晦、韦待价,都是名相。“去天尺五”,他们距离朝廷这么近,“天”代表天子朝廷,距离天子只有“尺五”,极言其近。

  你要知道,仕宦是没有保障的。韦应物的祖先韦待价,曾经在武后时期做过宰相,后来也被迁贬降罪了。宦海波澜,旦夕之间政局就可以改变。子孙承继家业的顶多是一个人,所以很多旁支远族就都衰落了。韦应物虽然是世家出身,但他生下来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衰落了。可他毕竟是一个世家子弟,朝廷有很多皇帝的亲信卫兵,一定要从世家贵族里选拔,认为他们比较忠心,是值得信赖的。

  韦应物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选充作侍卫了。他生在玄宗的开元年间,被选作侍卫是在开元后期。可是到天宝年间,玄宗出奔幸蜀,长安沦陷。他没能跟玄宗一起幸蜀。韦应物少年时当了侍卫,没有好好读书。他后来写过一首诗,“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提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是他写自己少年的生活。

  “少事武皇帝”,少年的时候就侍奉武皇帝,唐朝的诗人总是把汉武帝比唐玄宗。“无赖恃恩私”,“无赖”就是指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有恃无恐,“恃”就是依仗皇帝的喜爱。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他说我在那条街上称强道霸,谁要是犯了法,到我家里来,我可以窝藏他,没有人敢来抓他。“朝提樗蒲局”,早上没事的时候提着“樗蒲局”,就是赌博的棋盘。“暮窃东邻姬”,晚上还随便跟女子发生关系,这个“窃”不是说偷东西,私自偷情就叫作“窃”。

  “司隶不敢捕”,“隶”是执法的人,执法的人不敢抓我,因为我“立在白玉墀”,站在朝廷的白玉台阶之上,我是皇帝亲信的侍卫。“武皇升仙去”,玄宗幸蜀,回来后失去势力,不久就死了。我们这些倚仗皇帝势力的人,就“憔悴被人欺”,被人家看不起,身无一技之长。

  这个时候“读书事已晚”,再想回头来读书已经二十好几岁了,“把笔学题诗”,那时才拿起笔来学作诗。唐朝的制度,选拔侍卫是十几岁就入宫,同时朝廷给他们一个特别的权利,可以无条件地进太学。韦应物可能是在安史之乱以后,才回到太学来,所以说“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我不只是讲韦应物早年的出身经历,我现在是要讲学诗。从小就吟诗、作诗的人,像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他们作出的诗,感发是更自然的,是跟生命在一起的。不假思索,出口成章。诗不是想出来的,是自己流出来的,一开口就是诗。

  中国的吟诗有非常悠久、三千年以上的传统。在周朝,小孩子入学就要背诗。他们学诗要学导读、讽咏,各种读法。《周礼·春官》上记载,学生入学,教给他们导读讽咏。有的是开读,有的是背读,有的是朗读,有的是吟诵,还有歌唱。

  如果从四五岁就开始背诗的话,诗的声律就跟生命成长结合在一起了,才可以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写出来的诗歌才富于自然的感发。

  可是韦应物不是,他小时候没有学诗,“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韦应物的五言诗比七言诗好,古体诗比近体诗好。而且他的诗的好处,是要透过一种思索才能够体会的。

  诗是自然感发出来的,就要从自然感发来欣赏它;诗是用思索写出来的,就要用思索去寻求它。韦应物是后来才学诗的,所以他一切都是有意的。他有意学陶渊明、学谢灵运,他所写的山水田园诗里就有一类诗像谢灵运的作品,另一类诗像陶渊明的作品。可是他既不同于谢灵运,也不同于陶渊明,因为经历不同。

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

  韦应物的诗,成就是多方面的。我们之所以只讲他写山水自然的诗,放在中国的传统里边来看,那是因为我们中国的习惯,常常把王、孟、韦、柳四家并称,认为这是唐代写山水自然的有名的诗人。

  我们要认识到韦应物实在是一个有多方面成就的诗人。但我也说过,韦应物学诗很晚,所以他学诗的时候,他曾经多方面学习过、尝试过。

  除去山水自然的传统,韦应物在中国诗歌传统里,还有几方面是值得注意的。韦应物在写歌行体的时候,有时会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写民间疾苦。而这一方面,对他同时而稍后的作者有很大影响。比如他的《采玉行》,写采玉人生活的艰苦。这类诗就影响了后来的诗人,李贺写过一首诗叫《老夫采玉行》,明显受到韦应物的影响。

  韦应物还写过一首诗叫《夏冰歌》,写夏天采冰的人。在古代,冬天人们在冰冻的江上采下大块的冰,放进地窖藏起来。等到夏天,这大块的冰要送到贵族家里去。采冰的人生活也是很艰苦的。

  《采玉行》在主题方面影响了李贺的《老夫采玉行》。《采玉行》《夏冰歌》都反映现实的民间疾苦。而这种作风,对后来的“元白”,即元稹和白居易(特别是白居易)有很重要的影响。

  白居易有一篇《与元九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一篇重要的著作。白居易提出他论诗的主张,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认为,写一篇文章一定要为了这个时代的意义,要关系这个时代的一些问题。白居易写了很多反映民间疾苦的很有名的诗,像《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在《与元九书》里,他特别赞美了韦应物,说“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说近来韦应物写的歌行很好,除了他很有才华,写得很美丽以外,他的歌行还寓有“兴讽”。

  我们最早讲的“比”“兴”,是诗歌的作法。汉儒解释《诗经》时,对“比”“兴”增加了他们的看法。因为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认为儒家的学说能够统一集中思想,便于统治者治理。汉儒解经的时候就把“比”“兴”说成是“见今之恶”“见今之美”。看到现在的坏事情,“见今之恶,嫌于直言”,不好意思直接说,所以就用“比”;看到现在的好,“见今之美”也要避嫌疑,“嫌于阿谀”。

  所以从汉儒开始,再提到“比”“兴”的时候,不只是单纯的感发,而是认为“比”“兴”里有讽喻的意思。

  白居易说韦应物的诗之所以好,是因为韦应物的歌行除了“才丽”之外,有“兴讽”的意思。“兴讽”就是有寓意、讽喻。

  你一定要把一个人在整个诗歌史中的地位承前启后连起来看。白居易所赞美的是韦应物的兼寓兴讽,可是韦应物的歌行也有“才丽”,还很有丰富的想象力。韦应物曾经写了一首《西王母歌》,中国神话传说讲西方瑶池有一个女神仙,就是西王母。她有一个传信的使者,是青鸟。

  “上游玄极杳冥中,下看东海一杯水。海畔种桃经几时,千年开花千年子。玉颜眇眇何处寻,世上茫茫人自死。”他想象西王母的生活,“上游玄极杳冥中”,是在空中、云雾中的,“玄极”,就是天最高的地方;“杳冥”,渺茫看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西王母在天上向下面一看,“下看东海一杯水”,看见东海变得那么小,就像一杯水。“海畔种桃经几时,千年开花千年子”,这都是神话传说,西王母种的蟠桃是一千年才结一次果实。现在看不到西王母了,所以“玉颜眇眇何处寻”,可是“世上茫茫人自死”,有多少人都死了。

  这是种幻想的形象。李贺有一首《梦天》,也有这样的句子:“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说到“梦”,也要讲一个传统。李白说“飘拂升天行”,写他的幻想,梦见自己飘摇恍惚地飞在天上。李贺也说梦天,“遥望齐州九点烟”,“齐州”就是山东一带。他说从东海上,下望山东齐州一带,远远的、一点一点的烟霭痕迹。“一泓海水杯中泻”,“一泓”就是一湾,在天上看,一湾海水好像是酒杯里面倒出来的一点点水。韦应物说“下看东海一杯水”,李贺的想象就是受了韦应物的影响,而且不是这一句偶然受到影响。韦应物后面写“千年开花千年子。玉颜眇眇何处寻,世上茫茫人自死”,李贺也曾写过这样的句子,“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李贺的想法和形象也都是从韦应物来的。他说王母的桃花已经开了一千次,是“千遍红”了。《庄子》上说,彭祖活了八百岁,是中国古代传说中寿命最长的人;巫咸是管人神之间交往的,可以通鬼神,可以长生。他说就算是彭祖、巫咸,这些人间最长寿的人,跟王母的桃花比起来,“彭祖巫咸几回死”,就算八百岁才死,也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这种形象和想法,也是从韦应物得来的。

  正是因为韦应物学诗学得晚,他是相当努力的,他曾经多方面地学习和尝试,当然就得到多方面的成就。可是世上的选本和一般的文学史,只写到他的山水自然诗,这是比较狭隘的。所以我们简单地把他其他方面介绍一下。而且还不止如此,你一定要对中国的历史传统有一个印象。

情景之间有融汇

感发之中有思致

  现在我们来看韦应物的《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它有另外一个特色是值得注意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后面这两句是对句。“棹”是名词,“钟”是名词;“归”是动词,当作形容词用,“残”也是;“洛阳”是地名,“广陵”也是地名;“人”是名词,“树”是名词。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这里的对偶只有语法、词性是相对的,名词对名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可是平仄呢?“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按照规律,“阳”是平声,要对仄声,可“陵”也是平声。所以词性对,在平仄上不是完全对的。

  不止如此,凡是近体的律诗,它的押韵原则上都是平声。第二、四、六、八句的尾字是押韵的字,雾、树、遇、住四个字押的是仄声韵,所以它不是真正的近体律诗。这种诗是古诗和律诗中间的一个产物。本来这一类的诗,是在六朝的齐梁之间发展的。诗人开始对中国文字的特色,押韵与对偶,有了反省。可是格律规矩还没有完全形成。这时,从古诗到律诗正进展到一半。庾信、徐陵等人作过这类诗,是很工整的,语法都是相对的。它有一部分跟律诗很相似,也是八句、对偶、押仄声韵。这一类的诗后来叫作格诗,就是介乎古体和律体之间的。你看韦应物的诗变化很多,正因为他多方面的学习和尝试。

  这首诗的题目叫作《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韦应物做过滁州刺史,做过江州、苏州刺史,所以他在扬子江上来往过很多次。有一次,他从扬子江出发,就寄诗给一个姓元的朋友,这个人排行老大,是个校书郎,名字不可详考。韦应物写的诗是把他的感情融合在景物之中的。

  “凄凄去亲爱”,他说自己内心非常悲凄,“去”就是离别,要与亲爱的人离别了。“亲爱”不只是元大,我离开的是这里的亲友。“泛泛入烟雾”,我坐船走,出发的时候常常是早晨,“泛泛”是船在水上飘摇不定的样子、前途茫茫的感觉,水面上一片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归棹”就是归船,“棹”本来是船桨,现在代表船。他划着船要回到洛阳去,走的时候听到“残钟广陵树”。远远地透过广陵的烟水,在树的那一边传过来欲断的钟声,慢慢就听不见了,所以说“残钟”。钟的回音有时候可以拖长很久,这种钟声引起他的很多怀念和回忆。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今天从这里离别后,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我们曾经讲过王勃的“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离别有几种情况。如果我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我走了你还在这里,那我无论走得多么远,我知道只要有一天回来就可以找到你。或者你走了我不走,有一个人是安定的,我们就有见面的希望,因为我知道到哪里找你。可是“同是宦游人”,我们都是做官远游在外的人,都身不由己。以后我们在哪里相见?所以他说“今朝此为别”,今天从此一别,是“何处还相遇”,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再见面?

  “世事波上舟”,回想人生,世间一切变化,好像水上的船一样,飘摇不定。“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沿”是顺水而下,“洄”是逆水而上。他说我们的人生就像水上的船,有的时候要顺流而下,有的时候要逆流而上,是不是能够停下来,不由我们做主。身在船上,船到哪里我们就随它到哪里。可以看到韦应物写的情景之间有融汇,而且在感发之中有思致,这是韦应物诗的特色。

  我们看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这又是一首格诗,其实比较近于古诗,不十分相对。

  根据《舆地纪胜》,淮南东路滁州神山,在全椒县西三十里,有洞极深。这个地方是道士住的,在滁州附近。韦应物做了滁州刺史,所以他认识全椒山中的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滁州是一个州郡,滁州刺史在州郡所住的地方就是“郡斋”。他说今天风雨萧条,是比较寒冷的一天,“今朝郡斋冷”。就在这种萧条、寒冷、寂寞之中,我就想起在山中学道的道士来了,“忽念山中客”。

  “山中客”过什么生活?“涧底束荆薪”,他就在山涧底下采摘一些荆棘当做木柴。学道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归来煮白石”,不是说这个道士真的煮白石。他用了一个典故,出自《神仙传》,说白石先生是中黄丈人的弟子,“尝煮白石为粮”,时人号曰“白石先生”。魏晋时候的诗人常常服食丹药养生,嵇康还写过《养生论》。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那药之中就有一种叫五石散。所以相传白石是可以吃的,他才用了这个典故。道人学道,“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就服食五石散一类的东西来修炼长生。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他说我很怀念你,所以我就想带一瓢酒来看望你。在你寂寞的、风雨中的山中生活,我来看望你、安慰你,“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秋天了,到处是落叶飘零,而你在山中哪一个地方?有一首很短的唐诗,大家都背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的诗有时候有一种高古超逸的风格,这是韦应物风格的另一面。(未完待续)

  本系列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诗教’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项目编号:18@ZH026)的成果之一。

责任编辑: 张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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