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0世纪60年代,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主题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遍大江南北,经久不息。歌声飘过60载,“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高耸依旧,见证高原上的发展巨变。
我国唯一的塔吉克民族自治县——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以下简称“塔县”)坐落于帕米尔高原东麓。塔吉克族人与高寒山区和谐共生,创造出灿烂多彩的民俗文化。塔县现在拥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6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级5项。
中国新疆西南部,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和天山等一众名山,汇聚盘结,将这里的平均海拔抬升至4000米以上,得名帕米尔高原。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通往西亚、南亚和欧洲的必经之地。
又是一年春来到,帕米尔高原上雄奇瑰丽的自然风光、独特浓郁的民俗风情正散发着无限魅力,吸引四方宾朋。
高原春来早
3月21日,在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园,歌舞演员为居民和游客表演节目。
“肖贡巴哈尔”,意为“幸福的春天”。
为迎接春天,生活在高原上的塔吉克族人有个特别的节日——肖贡巴哈尔节,有“新年”“迎春”之意。每年春分前后,总是塔县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迎春”是从与土地有关的农事活动开始的。帕米尔高原气候严酷,曾经的春耕离不开集体协作努力。大家一起破冰引水,开犁播种,分享春天的喜悦。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当地特有的田间仪式。
如今,这些已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表演展示,向世人诉说帕米尔的往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县城西边的雪峰时,村民和游客早已齐聚在提孜那甫乡的田野。
蓝天、雪山、黄土的世界里,女性身着的红色盛装最为抢眼;男人们则大多以深色为主,以示稳重;小孩子们色彩斑斓,甚是灵动跳跃。
在村民的欢呼声、游客相机的快门声、直播讲解声中,老人带领年轻人爬上山坡,在一处即将解冻的冰渠处撒些黄土加速冰块的融化,或是修理渠首,让融化的雪水顺着渠道加速流下。
水引来后,紧接着便开犁播种。一位受尊敬的长辈被推选出来撒种。长者喜笑颜开,口中念念有词,一把一把向地里撒去。大家抻着衣襟,往种子撒落处簇拥,以此表示对春耕播种的祝贺。
耕牛也收到了慰劳品——形如犁铧、犁套等农具的面食。人们用这种质朴的形式,为新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愿。
仪式结束,大家开车涌向中巴友谊公路旁的塔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园。四周雪山环抱,鹰舞、赛马、民歌,接二连三的盛大非遗展演吸引众人目光。
先到者挤满了看台,后来的人索性围着赛马场一圈,里外三层,好不热闹。数十个形如塔吉克传统民居“蓝盖力”的摊位,摆满了各种商品,供人选购。
赶上时间,观众还能亲眼看到曾在唐代风靡一时的“马球”运动。来自达布达尔乡的居玛巴依·米尔孜买买提又一次率队夺得桂冠。
居玛巴依师从其父,13岁学会骑马,14岁开始打马球。自小与马打交道,向长辈学习,这是塔县马球和其他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传承的主要路径。
居玛巴依球技出众,在他身旁聚集了一批来自乡里各村的好手。18人的队伍里,年龄最大的选手40岁出头,最小的20来岁。历年比赛中,他带领队友斩获不少荣誉,在塔县马球圈闯出名气。有些年轻人观赛时,甚至会激动地喊出:“居玛巴依,球王!”
在场上,居玛巴依司职前锋,主要负责“攻城拔寨”。挤成一团的混战中,他总能抓住良机,斜刺杀出,一击而中。进球后,居玛巴依习惯与队友一起欢呼相庆,并适时向围观的村民和游客展示英姿。
每逢重大节假日、婚嫁等喜事,牧民们也会以打马球相庆。塔县居民居住高度分散,对他们来说,肖贡巴哈尔节期间的正规赛事是最大最难得的平台。平日里,牧民也不会放弃享受马背击鞠乐趣的机会。三五好友,一块草地,便能“厮杀”个痛快。
居玛巴依再次转身上马,右手紧握球杆,马儿加速,身旁的雪山逐渐模糊。他说,马背上的欢声笑语,比速度和进球更让人着迷。
万里赴一春
塔什库尔干河从帕米尔高原奔涌而下,撕开莽莽西昆仑,汇入叶尔羌河。从塔县县城出发,伴着湛蓝的河水进入昆仑峡谷,海拔一路直降,进入一片“世外桃源”。
峡谷逼仄处,山体近乎垂直,仰着头也难以见其顶;偶有河流拐弯流速较缓处,能看见一块难得的沿河缓坡,便是村庄。在返青的冬小麦和民居的映衬下,杏花分外迷人。花期正盛的杏林间总能传来一阵阵嬉笑声和普通话、粤语、四川话、塔吉克语……
这是一场各地游客与高原峡谷村庄关于春天的双向奔赴。
“今年是我们第二次来塔县看花。”在县城观赏完肖贡巴哈尔节的文旅表演后,来自澳门的刘俊豪夫妇又驱车约200公里,奔赴大同乡阿依克日克村,租住在村民开办的民宿内,在峡谷里游玩了一周。
天刚亮,在吃完一顿由奶茶、馕、坚果组成的当地早餐后,刘俊豪挎上相机就开始在村子转悠。他对这里如数家珍:哪个村庄的杏树最粗壮、哪一片杏花开得最好,哪里的杏树造型更美。
日头渐高,身着各式传统服饰的村民纷纷走出家门,向乡政府背后的空地集中。鹰笛奏响,手鼓有节奏地打动,又一场自发的舞会开始了。村民尽情开跳,游客也跃跃欲试。
浓郁的多民族人文风情、苍莽狂野的昆仑山、柔美闹春的杏花、不舍昼夜的河水,交汇于帕米尔高原峡谷深处,碰撞出令人神往的魅力,形成一条长达百余公里的兼具自然风光和人文色彩的景观带。
除了刘俊豪所在的大同乡,在这条峡谷内,还依次分布着塔县库科西鲁格乡、阿克陶县塔尔塔吉克民族乡。三个乡全部12个村庄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道两侧和更远的深山。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野趣放肆地“挑逗”着来来往往的自驾客。
游客们走走停停,方才为悬壁下的河水与杏花驻足拍照,往前不远,又被一阵又一阵歌声吸引而去;刚刚从悬于激流上的吊桥穿过,又不得不战战兢兢贴着山石礼让对向来车;还在回味热闹的塔吉克婚俗表演,却又准备投身一场篝火晚会,纵情舞动。
还有更多的刘俊豪们在路上。“至少提前一个月预约租车和民宿。”这是不远万里赶来一睹高原春色的游客们的心得。房车、越野车、轿车、大巴车,这条养曾经在深闺人未识的山谷,逐渐步入大家的视野,热闹起来。
赏花期间,仅3月16日至26日,塔县县城酒店入住人数合计18673人,其中,单日入住人数最高超2500人,这对一个全部人口约4.1万的边陲高原县来说,是相当可观的规模。而大同乡全乡近70家民宿也全部住满,有些订单还延续到四月初。
连日来,五年级学生娜孜亚·沙旦的家中接连招待了乌鲁木齐、上海、浙江、广东的游客。娜孜亚用一句粤语版的“你好”和记者打招呼。
“我可以给大家当翻译、帮忙照相。”她边说边展示手机微信添加的外地游客好友,“今年的人最多,我同学家里也住满了。”
几天的相处,娜孜亚和一对广东年轻夫妻成了好友。分别后,娜孜亚的微信提示,收到对方转来的红包。
“我还没有收,要回去问问爸妈;但我觉得不应该收,他们付过住宿费了。”娜孜亚清澈的目光望向村头的大山,那是前几天她带那对夫妻爬过的地方。
春日甜蜜曲
塔县杏花下的田地上已有忙碌劳作的身影,播种一年的希望;当地不少青年男女选择在迎春时节成婚,收获人生的甜蜜。
25岁的古丽汗·赞加比力与相恋三年多的买热买提汗·青铁木尔也在肖贡巴哈尔节前的周末举办了婚礼。婚礼按塔吉克族传统婚俗举办,仪式持续三天。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塔吉克族婚俗向来是帕米尔高原上的文旅金名片。古丽汗和买热买提汗的婚礼上,也出现了很多开着越野车、手拿手机直播的游客。
头一天,新娘古丽汗和新郎买热买提汗分别在各自家,两家的亲友赶来道喜。有的客人从邻近的县城一早就过来,从大山深处老家赶过来的客人在午后到达。
无论是年长的客人,还是年幼的,主人家都会在家门口以特有的“吻手贴面”礼相迎。随后,将客人引至家中。长条桌上早已摆好馕、糖果、坚果、果酱等,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很快就送到客人手中。
高原上的聚会总是难得的,许久没见的亲人有着说不完的话。在各自问候闲聊过后,客人默契地拿出准备好的贺礼,新郎买热买提汗的母亲双手端起一个搪瓷餐盘予以迎接。
手工刺绣、镜子、二十到一百元不等的人民币……这些承载着亲人们诚挚祝福的物品一一送到主人手中。买热买提汗的母亲笑着回礼致谢。
按传统,新娘古丽汗和新郎买热买提汗都不能下床。在闺房内,古丽汗的几位长辈围坐在床上,为她准备第二天仪式上需要佩戴的头饰、手链等物品。此时的古丽汗还不能直面外人,纯白的布围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只好坐在床上一角玩起手机。
与新娘闺房的安静相比,新郎买热买提汗的房间则热闹非凡。几位穿着时尚的年轻亲友,拿着手鼓,围坐在他身边,纵情高歌,歌声深情悠远。动情之处,新郎也会加入。
饱餐一顿牦牛肉手抓饭,是必不可少的高原美食。由于客人太多,新郎的几位姐姐只好在门前小院内生火做饭。夜幕降临,蓝调天空逐渐笼罩雪山,小院内柴火跳跃,屋内则是歌舞天堂。
亲友、邻居、从县城赶来看热闹的年轻人、游客,都围在客厅内。人群中间,有一位年轻的舞蹈司仪,他手持红布,低着头,扭动着身体,随心将红布打到客人腿上。
被红布选中的“幸运儿”心领神会,鲜有扭捏,大多应声跨步上场,跳起舞蹈。围观人群中,有站有坐,有人负责吹奏鹰笛,有人负责打手鼓,更多的人则负责呐喊欢呼。
舞不断、歌不停,不分男女、无论长幼,这样的舞会往往持续至第二天凌晨。不过欢乐的亲友并未忘记天亮后最重要的迎亲仪式。
新郎买热买提汗前一天还留着的长发不知何时已被剪去。一位阿姨正用石粉在他的眼周化妆,两位年轻的外甥女在一旁用力地磨着两块石头。在众人的配合下,眼周两圈象征忠贞、纯洁、幸福的白色石粉点终于涂画完毕。
迎亲队伍中负责打头阵的小伙子们迫不及待地跳上皮卡车,打着手鼓唱着祝福歌。新郎乘坐的轿车被白红双色彩条装饰一新,行驶在最前头。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分享幸福。
缓缓向前的车队终于来到新娘古丽汗家门口。一场约一个小时的“你来我挡”的嬉闹和群舞之后,买热买提汗终于在亲友的陪伴下走进了古丽汗的家门。
戴着精美头饰、一身红装、白布遮面的古丽汗站在买热买提汗身旁。买热买提汗的大姐挽着古丽汗,并时不时向她描述仪式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在接受一众亲友的祝福后,新郎新娘坐了下来。
买热买提汗不时会侧身看向身边的妻子,有时候,他会递上一碗茶,把白布掀起一角,让古丽汗喝到。此时,新娘的长辈还会不时上来和买热买提汗打招呼,趁着行“吻手贴面”礼时,在他耳边嘱咐:好好对待古丽汗。
迎亲全程,古丽汗都是在亲友的簇拥下离开自己家的。她只能用耳朵去听现场的欢呼,或许在强光照射下,透过白布的针孔还能略看一二。
但她肯定是看不见53岁的父亲赞加比力·买尼克抱着老友流泪、妹妹因不舍倒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场景了。
第三天,在县城的新家中,古丽汗的揭面纱仪式只有几位至亲参加。当长辈用筷子掀开盖头,古丽汗情不自禁露出笑容,眼神不自觉与丈夫交汇。61岁的公婆苏力坦白给木·依布拉依木在一旁和好姐妹们更是合不拢嘴。
“当年,我嫁给买热买提汗的父亲,骑牦牛走了一个星期才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要嫁的人。”苏力坦白给木爽朗地笑着,掩不住对儿媳的欣赏,“儿子刚和古丽汗确立恋爱关系时,就给我讲过;我支持他,最重要的是,两人相互喜爱。”
事实上,古丽汗一家此前也一直居住在深山小村,2018年才搬迁到新家,开启全新生活。古丽汗在一次往返于县城途中,搭顺风车与在县城工作的买热买提汗相识,自此相知相恋。这样的经历在以往的深山老家,简直是“天方夜谭”。
像这对新婚夫妇一样,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在搬迁新村迎接更幸福的生活。
我把春来报
“大家好,我是塔县文旅局阿力甫·阿克木汗!”这是34岁的塔县文旅局副局长阿力甫录制短视频时最常用的开场白。
三月底四月初,刚在广州参加完新疆文旅推介活动,阿力甫就回到家乡。他辗转于县城的肖贡巴哈尔节庆祝活动现场、各乡杏花节直播现场、网红公路——盘龙古道等诸多热门旅游区域。
“三月份,四条短视频全部是关于肖贡巴哈尔节和杏花节的,仅抖音平台播放量就有1350多万。”就像往常一样,这个春天,阿力甫继续在公务之余,利用业余时间录制视频,通过网络向外界发出“新疆是个好地方,做冰山上的来客”的热情邀约。
阿力甫第一次在遥远的西陲高原感受到网络能量也是在杏花盛开的春天。去年3月28日,一次无心插柳之举,让他随着家乡的杏花一起走红网络,得名“网红局长”。不过,他更喜欢人们喊他的全名。
“130.2万的播放量,这是很大的激励!”阿力甫对第一条视频记忆犹新。这一下为这个边境县增添了发展旅游的强大信心和新机遇。今年肖贡巴哈尔节期间,塔县盘活老旧建筑,进行招商拍卖改建,18间酒店一抢而光。
出现在镜头前的阿力甫,总是一身标准笔挺的西装。他说,西装更加大众化,容易被不同的人接受。“我们只在特定节日才穿传统盛装。时代在发展变化,县里的年轻人都很潮、有活力,在很多方面都是与国际接轨的。”
传统与现代兼备,是这片高原上的特色,也是阿力甫计划中的塔县文旅产业发展的思路。
《冰山上的来客》是塔县的集体记忆,阿力甫把这部黑白影片看了不下20遍。“我们现在唱的还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过,已经有吉他、钢琴等其他版本,甚至还走出了国门。”阿力甫认为,塔县旅游必须在延续传统的基础上,把服务质量提高、创新。
阿力甫的父辈来自马尔洋乡迭村,那里距离县城约150公里,这是一段盛夏飞雪、需要驾车行驶约4个小时的崎岖山路。2019年,随着脱贫攻坚战挺进到“最后一公里”,塔县实现脱贫摘帽,不少偏远村庄得以摆脱无电、无网、不通公路的历史。
“这意味着我们的底子不厚。只有直面旅游发展中的短板、不足,才能追赶先进地区。”阿力甫一直盼着有更多人能来塔县旅游,同时又担心不能满足游客的多样化需求。“就像是还没有把家乡发展好、打扮美,她就被推到了前台,供大家品评。”
春潮在前,容不得半点踟蹰不前。塔县和阿力甫都在奋力追赶。
赏花期间,塔县借机召开一场辣味十足的文旅座谈会。十多位旅行社经理应邀出席,就吃、住、游、购、娱、信息共享等有关塔县旅游的难题提出意见和建议。面对面的文旅部门负责人现场照单全收,并承诺加紧改进。
昆仑峡谷中的库科西鲁格乡也加入到花季直播。杏花节期间,37岁的乡村振兴干事艾力西尔·库里巴依第一次用乡政府的账号开起直播。
有人问杏花开得怎么样、有人要看表演节目、有人还要看美食,艾力西尔几乎有求必应。没有华丽的技巧、没有夸张的呼喊,当他在深山小村巴扎、田间杏林穿梭时,能看到风尘仆仆中带着的满满诚意。
在他的镜头里有出售自家酸奶、手剥杏仁的塔吉克族老,也有第一次穿着旗袍走上舞台的年轻村民,还有操着各地口音拿着相机的背包客,当然也少不了一脸纯真、欢快奔跑的小孩。
抬头仍然是接近“一线天”的大峡谷,塔什库尔干河还是昼夜不息。但深山里的小世界从未如此与外界接近。
“不到喀什不算到新疆”,是关于新疆喀什地区旅游最有名的宣传语之一。阿力甫和更多的塔县人都在下决心:到了喀什,一定要来塔县领略帕米尔风情。
因为,帕米尔的花儿,就是这样红,红得好像高原上的人奔向美好生活的决心。(胡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