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深藏于寻常巷陌的古老民居群。
一场细雨过后,村前水塘清水满溢,倒映着青灰砖墙的古老民居,素雅清淡如同水墨。
这里是湖南省常宁市庙前镇中田村。起初,人们只是觉得这些建筑古香古色,很有年代感,并不清楚其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沧桑历史和厚重文化。直到2012年,中田村被列为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并在7年后,以“中田村古建筑群”被列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些老房子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彰显。
至此,那些封存了600多年的历史风云,那些古民居背后的故事,被一一唤醒。
月光塘畔的古老“窨子屋”
清乾隆年间,中田村曾发生过一件令全村人既好奇又惊叹的大事:有位名叫兰生的婆婆,变卖自己的嫁妆,于村前修起一处水塘。水塘形如半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月光塘。
中田村古民居群背靠青山,两道渠水常年清流不断,泻玉漱翠般穿村而过,汇入月光塘。
这里是全村流水的总汇。“中田村古建筑群的青石巷两侧都有暗沟,屋后有明沟且户户相通,形成一体。因有良好的排水设施,近百年来,中田村从未遭受过水旱灾害。”常宁市文化遗产事务中心主任唐伍华说,也因此,中田村得以为后人留下多处较为完整的古旧民居。
月光塘与中田村古民居群形成一个30度左右的“夹角”。穿过这方“夹角”的空地,与古民居的历史便只剩“一墙之隔”。
这是一处由多个古老“窨子屋”连片构建而成的传统民居群落。
“这里的房屋规划整齐,几乎都是四四方方的,没有多么华丽壮美,但外观却十分封闭厚实,而且建筑类型多种多样,哪里是书房,哪里是祠堂,哪里是商铺,哪里是作坊,一应俱全。”2011年,湖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柳肃首次勘察中田村,这位见多识广的古建筑专家,被眼前这处古民居群落的恢宏气势所震撼。
“中田村古民居的早期建筑都采用木质结构,晚清至民国时代以青砖砌筑代替,山墙多为‘金字屋’形制,无檐(口)无(走)廊,有的外窗采用窄条形的监窗或方形气孔,具有湘南一带民居‘窨子屋’的典型特点。”柳肃说。
历经悠远的岁月,这些“窨子屋”依然厚重挺拔。
月光塘畔碑石上镌刻的文字显示:中田村古民居群建筑面积38000平方米,现存古建筑100多栋,天井200多个,巷道108条。
仅仅只是“窨子屋”,似乎并不足以让中田村古民居群令人刮目相看。然而随着调查的不断推进和深入,一些更久远、更隐秘的历史真相,也渐次浮出水面。
“军事村堡”型建筑群
中田村古民居群的房屋高墙壁立,墙面平整光滑;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幽邃深长,仅容两人并肩,置身其间,会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岁月遗痕,散落在墙头屋脚。空巷阒寂,然而愈是“沉默”,愈能彰显过往的辉煌!
厚厚几册中田村《李氏族谱》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历史记忆:
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一个被称作“福武郎”的人奉命从茶陵(今湖南省株洲市茶陵县)卫所调防桂阳,戍于常宁。“当时湘南一带的瑶民起义很厉害,这个‘福武郎’在元末朱元璋红巾军中担任将领时,就曾有过‘平瑶’战功,所以这次又把他派过来镇压。”唐伍华说。
35年后,即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湘南瑶民再度爆发起义,明廷不得不又一次派遣“福武郎”及其子李子荣赶赴常宁,敕令“永久安扎”,长驻“屯垦”。从此,在中田村一带定居下来的李子荣,在兴兵用武、镇压瑶民起义的同时,开始大规模建城造堡、垦荒屯田、置产置业。
在他手上,中田村的驻防地终被打造成一处“屯垦”两用、易守难攻的坚固“军事村堡”型建筑群。虽经600多年岁月沧桑,当初这里用于军事的多处遗存,至今仍历历可见。
中田村现存的众多古建筑均各自独立,互不相接,唯以幽邃深长的狭窄巷道连通。巷道连接处地面的青石上,都布满了数量不等、杯口粗细的圆型孔槽——这些孔槽入石最深处可达两厘米,是当初为防外敌入侵和盗匪袭扰而设置的栅栏闸门的遗迹。在动荡的岁月里,入夜后,各巷道间闸门纷纷落下,村堡便成为一个个与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安如磐石。
中田村很多房屋虽修得墙不厌其高、壁不厌其厚,却很少开稍大些的窗户,只相隔数米,设小小“监窗”。这些“监窗”均内宽外窄,用以窥视户外、瞭望敌情,并可少许采光。入夜,即使巷道间有人行走,“监窗”内放置的灯烛也不易被风吹熄。
“种种迹象和细节表明,这里就是一处‘屯垦一体’的‘军事村堡’型建筑,这也是中田村不同于其他民居群的最独特的地方。”唐伍华说。
战略思维、设计理念以及造型艺术等,在这片古老的民居群里,达成高度的和谐统一。
“义武奋扬”的精神传承
中田村古民居群依“卫所制度”而兴起,以“战时为军,闲时为民”的“屯垦一体”方式存续了300多年,直到清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90年)废除卫所制,中田村“军户”才彻底转归民籍。
但中田村李氏族人“义武奋扬”的传统和忠勇侠义、忧国忧民的担当精神并未改变。
据清同治刻本的《常宁县志》记载:咸、同年间,这一带曾为曾国藩湘军唐训方部重要基地,中田村李氏一族先后有十余人投军,其中一个叫“李世文”(后改名“李纹”)的战功卓著,一度升至副将职位,戴花翎,并最终战死沙场。
在关涉国家存亡、民族兴衰的重要历史时刻,中田村李氏族人都曾不畏艰险,勇敢地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民党第三十七军某部曾于中田村一带驻防,作战指挥部就设在某个祠堂里。国难当头,族中很多年轻人毅然从戎,并在腊园口参加了阻击日军的战役。
而最令全族人引以为傲并至今仍津津乐道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当时的国民党常宁政府为日军攻击所迫,四处流亡,东藏西躲,曾一度搬迁至中田村古建筑群内躲避。李氏族人们经过商议,遂将总祠堂的一面墙拆除,用所得砖石在山顶隐蔽处建起一座瞭望塔,并派人日夜值守,观望敌军动态,同时将一门缴获的迫击炮安置塔下。
某日,两名脱离驻地的日军士兵来到中田村附近时,被值守族人发现。他当即下塔,用学过的炮兵技能,将迫击炮坐标调整后引发,炮弹划过一道弧线,精准落在两名日寇脚下,一举将他们击毙!
这位“炮击日寇”的李氏族人之后随军转战,最终为国捐躯,虽没能留下姓名,然而他的事迹,却被中田村人口口传颂着。
英魂不灭,常伴山河!
从“以武开基”到“兴文继志”
“君子武备,所以卫身。”
中田村屯垦古民居群起于武将之手,因军户屯驻而兴,创建之初便以“武”立村,因此李氏族人们也一直保持着“尚武”传统。
然而中田村人并不是一味重武轻文,而是“文武并尚”。相关史料显示,自清代以后,中田村便设有学供、文会供等,鼓励族人读书求学,一时文风大盛,中田李氏传承四十余代、六百余年,其间“宝甲联登,人文蔚起”,后期学有所成的读书人竟远远超过习武之辈。
据后人回忆,兰生婆婆当初之所以变卖嫁妆修建月光塘,就是有着让族人感染更多人文灵秀之气的想法。月光塘的规划设计仿照各地祭孔文庙和学宫泮池,也因此被认为是全村的文脉。
而那座曾立下“奇功”的瞭望塔,也在抗战胜利后被一位外任而归的中田村族人拆除。祠堂后面建起一所学校,每日书声琅琅、弦歌不辍……
没有了硝烟战火,中田村终归于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却隐现着更多历史和文化的灵光,等待后人捕捉。
清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江西泰和人姚颐奉敕提督湖南学政。姚颐是乾隆三十一年丙戌科一甲榜眼,后更入值上书房,在其众多学生中,姚氏独对一位名叫李天衢的年轻人青睐有加,曾手书“笔萼含英”四字匾额相赠。
李天衢便是中田村李氏族人。这块横额历经岁月沧桑,字迹虽已有些模糊不清,却为后人掀开了中田村从“以武开基”到“兴文继志”历史使命转变的幽幽一角。
科学合理利用是最好的保护
“中田村古民居群既有湘南汉族地区古民居的特征,又有强烈的军事防御特点,是明代卫所军户屯驻地‘军事村堡’向清代乡民村落转变的典型例证,又保存如此完好,这在湖南绝无仅有,在全国也不多见,因此无论从历史、军事,还是建造艺术的科学性上,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柳肃说。
2019年,中田村屯垦古民居群成功申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接下来,便是如何科学地规划修缮与保护,让这些老房子实现价值的最大化。
“中田村屯垦古民居群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产权。因为历史原因,这里的每一栋房屋几乎都涉及两三家甚至五六家产权。如何处理好个人产权、文物保护及开发利用的关系,让这些古老的建筑发挥出最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是对我们的重要考验。”唐伍华说。
“古民居群保护中还存在的一个问题是怎么用。”柳肃认为,“古建筑不能修好后就关起门来,这样时间久了它会坏掉,比如柱子受潮腐烂、被虫蛀等。但如果里面有人在,适当有些烟火气,哪怕只是简单搞搞卫生,对保护都是有利的。像中田村的这些古民居,只要解决好防火和环境问题,是可以允许一些人居住的。”
“飞檐翘角的老建筑里面也可以过现代生活。”柳肃说,“科学合理利用是对古建筑最好的保护。”
截至2023年1月,中田村古建筑群保护规划的首期工作已顺利完成,保护修缮第二期工程设计方案也已通过审核并获得批复,如今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目前中田村屯垦古民居群已纳入‘中国印山’(地处常宁市庙前镇金龙村,为全国首创,即把几千年来的中国玺印图案摩岩于山石上)旅游线路,我们正在积极联系常宁市的一些非遗项目,如木版画、剪纸等。如果把它们搬进中田村古民居,既可以充分利用这些老房子的优势,又可以对非遗项目做集中展示。”唐伍华说。
虽然对中田村屯垦古民居群历史和文化的挖掘、研究以及保护、利用工作才刚刚起步,但在不远的将来,这些独具特色的老房子,定会重现辉煌,让人们在此寻找乡愁。(记者 赵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