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在浙江德清,只要熟悉章宬的人,都不会轻描淡写地把这句话当作“鸡汤”。
记者没见过章宬这样爱笑的人,甚至疑心她出生时跟世界打的第一声招呼便是“哈哈哈”。
聊起过往,33岁的章宬几乎在每段快乐或伤心的回忆之后,都缀上笑声收尾,连眼眶湿润时,也边抹泪边嘴角上扬。
即使在孩提时遭逢家庭惨变,在人生最悲伤的初中那几年,老师对章宬的印象也是“比一般孩子还乐观,喜欢笑,而且笑得很灿烂”。
她在大学里相识的爱人王开利也说:“读书时,章宬给人的印象就是开朗、爱笑,和她聊天会给你带来快乐。”
“我觉得自己的故事很平常,天底下每一个女儿不是都该这么做吗?”提到自己最近成为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孝老爱亲”类候选人,章宬又笑起来,“都是些家庭里很琐碎的事”。
“我们是小爱,是自己家里天经地义的事,应该多宣传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的大爱。”王开利也这么觉得。
然而,人们依然感动于她的“寻常”故事。也许,她自家屋檐下“天经地义”的日常,更能证明一个道理:惊天动地的考验不常有,能不能日复一日“重复”做好同一件事,才是更多的人可能经历的大考。
毕竟,章宬证明,当命运突然把一个幸福的家庭抛进泥沼,当从没吃过苦的孩子不得不成为守护母亲的顶梁柱,她仍然有力量笑着走出阴霾,让生活重新变得明亮。
章宬与王开利穿着硕士服与章宬母亲吴小平合影。(受访者供图)
“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捧着盒子里的父亲,送他下葬那天,天下着雨,章宬没有哭。
“她只有12岁,和爸爸感情很好的。之前爸爸去世都瞒着她,我那时在重症监护室,她手也受着伤。”窗外昏昏暗暗,下起雷雨,章宬母亲吴小平坐在轮椅上回忆。“她性格很刚,不流泪,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一般孩子要号啕大哭的……”
2000年5月1日,章宬小学毕业前的五一假日,一家人自驾出游,路上发生车祸,父亲去世,母亲高位截瘫,章宬右臂粉碎性骨折。
6月,章宬坐在老师办公室里,用打着石膏吊在胸前的右手,配合左手,完成了特殊的考试,以德清全县第十几名的成绩考进一所很好的中学。
“一开始很懵懂,很多事都不太明白。”章宬说,但她突然间懂得了什么叫人情冷暖,看到一些“有父母挡在前面时,孩子不会知道的事”。
幸好有外婆。退休年纪、该安享晚年的外婆用战斗的姿态站到章宬和吴小平身前,跑单位,跑有关部门,给失去经济来源的她们一点点争取医疗费,又和外公一起,带吴小平到北京、上海、杭州看病。
章宬在几个亲戚家漂流了一夏天,直到初中开学,住了校。
宿舍走廊里有部电话机,每天晚上,大家拿着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我没有电话可以打”。章宬笑了笑,又想起同班有个女孩,每周末都是父亲来接她回家,她会开心地冲过去,“挂”到父亲身上。
以前,章宬也有个宠她的父亲——那是个会让孩子崇拜的父亲。
章宬说,爸爸是大学生,工作后又继续进修。他们家有一墙壁的书,每到暑期,爸爸给她布置的作业是每天读一章名著,晚上复述内容。
爸爸也热爱生活。经常在大清早带她爬山,在山顶一起朝着家的方向呼喊。鼓励女儿第一次独自上学后,他会拿相机拍下妻子在阳台上目送女儿背影的照片。
章宬最近想起的片段,是家里装上空调的那个夏日,爸爸把一个大西瓜放进脸盆里泡凉,一家人坐在空调下分西瓜,真是惬意。
“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说。后来,母亲终于从医院回家,章宬恢复走读,外公外婆搬来和她们一起住。她家离学校近得只隔了堵墙,怕章宬在学校食堂吃得不好,每天中午,外公外婆会把烧好的菜从外面递进学校。
疫情期间在高铁站做志愿者的章宬。(受访者供图)
“爸爸的花儿落了……”
吴小平状态不稳定,不时要住院,也一直陷在绝望情绪里。“头几年,我真的每天都在哭。怎么办?动也动不了,医药费也没落实,女儿还这么小,常感到活不下去了,想过把小孩送给人家。”
刚进初中的章宬,开始学着照顾母亲。“外婆说最苦的还是妈妈,本来健康爱美的一个人,现在连吃饭喝水都不能自理。妈妈这个状态,外婆很辛苦,我能做的就尽量自己做,家务嘛,也没什么难的。”
初中同学蔡丹萍曾在章宬家里借住,记得章宬每天帮母亲刷牙漱口、喂水喂饭、按摩、擦身、换尿布。“她过去没干过什么家务,刚开始也只能给外婆搭把手,慢慢一点点做起来,日复一日。”
章宬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烧水,给母亲翻身擦身。放学回来,给母亲读书,讲讲外面的事。吴小平睡觉每隔两三小时需要翻一次身,平时靠外婆,周末换她来。
在身体和心理双重痛苦下,吴小平有时会“宬宬、宬宬”地叫,有时会哭着说不要活了。“我也陪她哭。心情不好时,也斗两句嘴,说你真没了,我变成孤儿你就放心了?妈妈马上就安静了!”章宬哈哈笑着回忆。
在学校,章宬是班长,组织能力强,性格开朗。语文老师张琴英记得,从开学报到起,章宬就是个笑呵呵的孩子。“如果不是她外婆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她家里的变故。老师们想多照顾一下这孩子,但她好像不需要,说我没关系的。”
语文课上,讲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文末那句“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让张琴英一下想到章宬。
“她在作文里写了自己怎样照顾妈妈的心路历程。我把这篇作文当范文在班里读,是含着泪在读。她也是‘爸爸的花儿落了’,一下子长大了。”
可是,苦难能在瞬间完成,成长却不能。有时候,章宬“心里有一种愤怒”。在好友蔡丹萍眼里,那时的章宬在懂事和叛逆间摇摆。
她的成绩退步了,对学习说不上用功,喜欢听周杰伦的歌,埋在小说和漫画里躲避现实。有段时间,她爱看《哈利·波特》,看孤儿哈利在很多人陪伴鼓励下成长。
她也做过一些“不太想回忆的傻事”。例如,下雨天,跑去淋雨;在深秋,用冷水往头上浇。“章宬的同学打电话告诉我,我去学校看她,她心里痛苦,但什么也不说。我们想,她这样是因为送走她爸爸时,天下雨了……”章宬的外婆说。
在章宬家住时,蔡丹萍每天晚上都看见章宬在写东西。“她不跟别人说,总是嘻嘻哈哈的,一个人时就写下来。其实,她是从叛逆期走出来,把家里责任一点点背起来,才成为今天任何困难也打不倒、对生活无所畏惧的章宬。”
但即使在最叛逆时,章宬也在帮忙照顾妈妈。有几年过年,赶上吴小平住院,她都跟外婆一起住在医院陪护。她总是跟吴小平说:“你活着,我至少还有妈妈,还有个家。”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外婆。”章宬后来知道,车祸后,医生曾告诉外婆,吴小平最多能再活7年。“就算这样,外婆也不放弃,下定决心,要让妈妈好好活下去。她那种坚强和全身心的付出,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无私的爱,什么叫责任。外婆对我,也许有些事顾不上,有些感受不理解,但你能感觉到她的关心和爱护。”
外婆的言传身教,让章宬懂得,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别人说什么,亲人就应该互相依靠,绝不放弃。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
“不是看到什么、碰到什么,就忽然顿悟、忽然好了。”谈到妈妈和自己怎样走过情绪低谷,章宬又笑起来。“那是很缓慢的过程,是一天一天努力把日子过好。后来他们问我,什么力量支撑你走下来?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每天的积累。”
车祸至今,一晃21年。章宬长成大人,性格中快乐的底色,始终鲜明。“我会想办法,怎么样让妈妈开心,怎么样把生活过好。不要放弃,要在日常生活里积累快乐。”
大概高中时,章宬给母亲做了个“汤勺手套”,把勺子固定在带子上,带子套到手上,吴小平就可以靠手臂微弱的力量自己吃饭。“自己吃味道好一点,人家喂,有时候不知道快慢。”吴小平说。
章宬还用反光镜做了个支架,方便母亲躺着看电视、看书。
每年吴小平过生日,章宬都要买上蛋糕、礼物。“庆祝我们又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年!”她笑着说生活需要仪式感,“希望妈妈感受到这些微小的幸福,一点一滴建立对生活的希望。”
“我女儿跟同龄人比,受了好多苦,也很坚强。”吴小平说。“她从不抱怨。高位截瘫的人大小便不能自理,要挤小便、挤大便,有时候大便拉不出来,甚至要用手抠。她不厌其烦给我做这些。晚上睡觉,她起来好几次给我翻身。21年了,我没生过褥疮,有的人躺几年就要生的。”
“想到女儿,心里很温暖。她总希望我能开心。”吴小平轻轻笑了,“她上次给我买了个智能音箱,喊一声就能听音乐、打电话,不用别人帮忙了。”
2006年,章宬考上浙江农林大学。学校在杭州,她每周末都坐车回德清,回外婆和妈妈身边。
在外婆眼中,一直笑呵呵的章宬是在上大学后,才真正从伤心中走出。“她成绩越来越好,学习越来越努力,入了党,经常拿奖学金,还拿了很多荣誉证书回来。我们完全放心了。”
之后,章宬考上研究生,读研期间,遇到现在的爱人王开利。
2013年,硕士毕业前夕,章宬带着男友回德清。他们穿上硕士服,推上吴小平,叫上外公外婆一起出门拍了一圈合影。这些照片,像章宬人生新篇章的序言。
毕业后,王开利放弃去大城市发展的计划,随章宬一起来到德清。如今,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
吴小平说从没想到自己人生里还能有这样一天。“最难的难关过了,现在看看女儿、女婿、小外孙,确实很开心。医生说我最多活7年,我已经活了21年了!如果没有女儿,能不能活到今天,很难说。”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这是章宬跟母亲说过的话。“人生的际遇谁都想不到,我跟妈妈说你要好好活下去,看看明天的精彩。”这样说着,章宬又一次爽朗地笑起来。
吴小平与两个外孙。(受访者供图)
“孩子会看着你……”
“我是被章宬吸引到德清来的。她性格这么好,我们遇到不容易。”王开利是山东人,和章宬恋爱前,他的人生规划是毕业后去北京打拼,也可能留在杭州,就是没想过会来到远离家乡的一个小县城。
他还记得第一次走进章宬家门,看到轮椅上的章宬妈妈和外公外婆时的心情。“我知道她家情况,做过心理准备,但真正接触后,还是没想到我爱的人身上的担子会这么重。章宬当时跟我聊,说假如你不同意我也不怪你,她都把话讲到这个程度了,那我更不能退缩,还是要跟她一起,撑起这个家。”
在王开利眼里,面对家里的担子,章宬有的不是一瞬间的勇气,而是几十年不变的全心全意。“我一直觉得,是她乐观向上的性格,推着她往前走,没有被困难压得喘不过气,自暴自弃,或者背弃家庭,只顾自己。”
章宬有了幸福的小家,也给母亲请了住家照顾的阿姨,但她还是几乎每天都要去妈妈那边探望。阿姨在的话,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阿姨不在,就住下来,照顾母亲。
“我们最头疼的就是保姆接不上趟,这种情况每年都会发生。”王开利说,“最辛苦的是周六周日、过年过节。过年保姆要回家,周末我工作比较忙,可能在加班。我老婆两边跑,照顾完她妈妈,回家小孩子也要闹着找妈妈,她已经很累,想倒头睡了,还要哄小孩。”
“她不抱怨,在外面总是展现快乐的一面。”但王开利也见过妻子的脆弱,见过她哭着说想爸爸。
去年,章宬外婆摔了一跤,到杭州住院。章宬和舅舅轮班照顾,白天上班,晚上去杭州照顾外婆,第二天再返回德清上班。听外婆提起这茬,她在一旁嘟囔:“应该的呀!我的外婆嘛……”
有时候,章宬会开玩笑地说自己是一家子“老弱病残”,但苦中有乐。“苦吃过了,就尽自己能力,把责任担起来。”
回头看走过的路,章宬觉得家中变故让自己有了很多感悟。
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家,“发自内心的喜爱家庭和家人”。
她很早便发现人与人的不同,发现曾亲近的人在自己家遭遇变故后不同的面孔。“长大的过程里,自己也是慢慢分辨,重新树立起认知,决定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人当然懂得感恩。“我并不是完全靠自己走到现在的。”章宬说。她感激爱护自己的家人;感激出事后赶到家中,认她当干女儿、认吴小平当妹妹,自此一直关心她们的爸爸生前好友;感激读大学时赞助自己学费、生活费的升华集团;感激这些年里,很多人的关爱。
王开利说:“这些年,我体会比较深:意外有可能打败一个家庭,但章宬这种积极向上、乐观面对的性格和态度,必然能把家人从阴霾中拉出来,最后一定会守到云开雾散。”
“而且她也感染了身边的人,言传身教对两个小孩子影响深远。”王开利补充,“小孩去外婆家,有东西先给外婆吃,也会学妈妈给外婆捶捶腿、敲敲背。小孩子会看着你,你怎样对老人、对家庭,他们以后也会按照你的方式对待别人。”
“再过两年,我的年纪就超过爸爸了。”现在,章宬偶尔还会梦到,那场车祸是假的。醒来后,她会恍惚半天。命运并不公平,但生活也不糟,只要努力,还有好日子在前面招手。
小时候,章宬曾经带着妈妈和自己的照片,一个人偷跑去墓地,“那时候,会说希望爸爸回来。现在的话,会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请他保佑我们。”(记者:王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