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棵格木时,我才相信时间可以变慢,甚至可以压缩,七百年的光阴,才把自己长成一棵三人合抱、九层楼高的大树,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
七百年光阴,在优美村这片土地上,已经找不到一幢和它同龄的建筑物,也找不到一棵同期的植物了,包括它的同类。它甚至比许多村庄的年龄还要大,它活成了一部断代史,活成了一件活标本,活成了一件活文物,活成了一棵树的时间简史。
七百年的光阴,世上多少生命历经轮回。而眼前这棵格木依旧绿意盎然,它就像一艘时光的客轮,不知疲倦地行驶在时间的大河中。它长得不紧不慢,像一台永不停摆的时钟。一代又一代在它垂临的柔枝上荡过秋千的顽童,大都成了古人。在百岁寿星的记忆里,眼前的格木就像一尊活雕塑,始终绿意参天,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他们童年攀爬的细枝都没改变。它以一个挺拔的姿势走过了元、明、清及近现代的风风雨雨。几里外寨河村那棵古银杏树已奄奄一息,它身边这棵香樟树也早已进入暮年,连树干都被蛀空了,而它俩的树龄才二三百年,还不到格木的一半。世界都被它熬成另一副模样,而它正值壮年。
树老皮先衰,看一眼许多老树铠甲般厚厚的树皮,便知它尚有多少气息。一棵树的老相,让人看不到新鲜的枝干,老皮日渐增厚,就像始终穿着一件衣服,越来越旧,慢慢地,就散发出陈腐的气味;紧接着是整个儿枯蔫下来,气息渐弱,跟不上趟,很快枝叶也跟着日渐稀疏枯黄;接下来便是蛀空与枯朽,一棵树的暮年大致如此。眼前这棵格木,它粗壮的树干上,找不到一块结痂般的老皮,枝干新鲜、光滑、有色泽。树冠上浓密的枝叶鲜翠欲滴,整棵树散发着律动的气息,远远看着它,都能感觉到它有节奏的吐纳。
生长在平和五寨优美村的那棵历经七个世纪的格木
一棵苏木科格木的寿命远超千年,一千多年的生命旅程,让它变得更加优雅、从容,它有足够的时间长成一棵格木该有的高大模样。但它决不虚度光阴,你看它的纹理,再掂量它那铁砣一般沉的身躯,方知它把自己夯得多密实。面对那些有年轮的老树,最容易被它的纹理给迷住,一圈又一圈,不规则的圆弧,迷魂阵一般,让人觉得就像灵魂逃跑的痕迹,或像巫师画下的符咒。其实这些都是光阴留下的轨迹,每一圈圆弧都是它的年轮,是一棵树一年辛劳走过的轨迹。每一条不规则的弧线,都清晰地刻录下当年水文与土壤的秘密。丰年时,纹理舒展一些,荒年则拘谨些。土壤肥沃,树的线条丰腴欢畅一些;土壤贫瘠,树的线条细瘦苦涩一些。
时间之手从不偏倚,舒展与拘谨,丰腴与细瘦,最后交错成一幅迷人的彩绘。那是时间留在一棵树上的画作。黄花梨、小叶紫檀、降香黄檀、鸡翅木、铁力木、酸枝木……在那些千年的老树上,时光老人绘下最细腻的工笔画,那些千变万化般的纹理,就像幻化的迷雾一般,看久了便有摄人心魄之感。成年格木尤其如此,几百上千个弧圈叠在胸径宽阔的截面上,棕红色木质上便有数不清的褐色灵动条纹,若明若暗间,就像一团深海鱼群游动,一时让人眼花缭乱。格木好像一生只为完成这一幅画似的,时间在一棵格木身上织出最繁复绚丽的锦幛。
历经几百上千年时光浸润的硬木,木材密度远超普通乔木,它们的木质更加光滑细腻且更有质感。触摸这些硬木,便能感受到时间驻留在一棵树上的重量。这些木质坚硬的老树,就像时间的舍利子,即便倒下,依然能活出几百上千年的长度,甚至摇身一变,出现在名贵家具市场上,继续在人们的追崇中,活成一幅高昂的时间自画像,有质地的树都活出金质的光芒。
格木也不例外。格木的密度是普通木材的两倍,它甚至比紫檀长得还密实。世上最沉、最密实的东西往往最可靠,不要说那些高档家具,过去那些驰骋大洋的风帆中,都有格木的身影。造艨艟大船正需要这坚硬如铁且极耐腐、耐水湿又不变形的千年格木,唯有它才能扛住急风和险浪的冲撞。更让人吃惊的是,格木连它的种子也硬茬得很,它经得起沸煮,还经得起浓硫酸浸泡。唯如此,方能快速脱去它坚硬的胶质外壳,加速它的降生。一棵树从种子开始便戴上钢铁般的甲胄,无怪乎会长出钢铁般的身体。
格木活了一千多年,倒下后仍千年不腐,它生前和身后活出等量的长度,活出一个令人景仰的宽度。也正是因为耐腐蚀、不收缩的特点,让格木有别于其他硬木,它往往更受能工巧匠的青睐。天下奇楼真武阁,共用了三千多根大小不一的格木。一幢楼也可看成一片森林,一片格木林。这三千多根格木被巧妙地排列组合,它们紧紧咬合在一起,在四百五十年间历经五次大地震和三次十级以上台风而毫发无损。这是建筑奇迹,更是格木的奇迹。
格木,站着是一部时间的简史,躺下依然是简史里的时间。
(黄水成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作家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