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精武门”
这是10月21日拍摄的精武体育会馆内一角。
本报记者丁汀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肖春飞、丁汀、许东远
“精武门”,华语影视剧的一个超级IP。自1983年港剧《大侠霍元甲》在内地开播以来,精武主题影视作品层出不穷,颇多佳作,霍元甲、陈真的名字深入人心,精武英雄的爱国情怀感人至深。
精武门的原型,是成立于1910年的中国精武体操会(1916年更名为上海精武体育会,现称上海精武体育总会),今年,是精武会诞生111周年。这111年,是并不亚于影视传奇的英雄史诗。
精武会并无“陈真”,但有太多真实的精武英雄
“696”——这是陈延年的精武会员证号。
陈延年,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因电视剧《觉醒年代》收获了无数当代年轻粉丝。陈延年在1918年12月加入上海精武体育会,一年后,他与弟弟陈乔年受上海精武体育会会长霍守华资助,赴法国勤工俭学。
1927年6月26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江苏省委书记的陈延年正在上海虹口区恒丰里召开会议时,被叛徒出卖。敌人涌进来,陈延年等人奋力反抗,以桌椅板凳为武器,与敌人英勇搏斗,终因寡不敌众,除2名同志逃脱,陈延年、黄竞西等4人被捕。《申报》事后报道了当时的情形:“双方扭打,以致精疲力尽,皮破血流,衣服等亦均为之撕破。结果,被逃二人,捕获四人。”陈延年牺牲前,拒不下跪,被敌人乱刀砍死。
陈延年在精武会取得了摄影结业证书。
作为全国创建最早的民间体育社团,精武体育会不只有武术,不只有体育,它是一个先进的文化社团,凝聚了一批批时代精英,在不少历史关键时刻,都不乏精英会员的身影。
曾任上海精武体育会会长的朱庆澜将军,“九一八事变”之后,致力于团结民众抗日。1933年初,热河抗战爆发,华北危急,朱将军以东北义勇军后援会会长和东北抗日义勇军总司令的双重身份,多次奔赴热河前线,并出资赞助拍摄抗战电影《风云儿女》。影片中的主题歌,集合了田汉与聂耳两位大家作词作曲,主题歌并没有确定歌名,只是写了“进行曲”三个字,朱庆澜提笔加了“义勇军”三个字。从此,《义勇军进行曲》响彻长城内外,激励无数国人。这首不朽的歌曲,1949年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
历史并不枯燥,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组成的。在上海精武体育会历史上,“陈真”是一个虚构人物,但是,有太多真实的热血英雄。
符保卢,一个今人已逐渐淡忘的英雄,在上世纪30年代,却是不折不扣的“流量明星”。
他是一个中俄混血儿,生于东北,17岁时就成为“撑竿跳大王”。“九一八事变”后,他毅然离开哈尔滨来到上海,成为精武会员。1936年6月,符保卢代表中国参加了柏林奥运会。今人提起民国时代中国人的奥运参赛历史,总会说起刘长春,他是第一个正式参加奥运会的中国运动员(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符保卢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第一个进入奥运会复赛的中国运动员。
但是,当时的孱弱国力,注定了他们奥运之旅的悲怆色彩。当时中国代表团竟然连一根撑竿跳的竹竿都没带,每次比赛前,符保卢都要点头鞠躬,向一个日本运动员借一根训练用的旧竹竿,这根竿仅长4.15米左右,当冲击4米高度时,就显得有点短,加上助跑速度不够,符保卢未能跳过4米,最终以3.84米获得第17名。他在国内的最好成绩是4.15米,当年柏林奥运会男子撑竿跳高前5名成绩分别为4.315米、4.3米、4.2米、4.15米和4米。假如,符保卢有一根属于他自己的竹竿……这就是旧中国的痛!
符保卢不仅有体育天赋,他外形高大俊朗,曾在天一影片公司1935年拍摄的电影《海葬》中饰演“虎子”一角。这是一部表现渔民苦难生活的影片,至今人们还能够在影片中看到符保卢健硕的肌肉。著名导演田壮壮的父亲田方,1949年4月任北京电影制片厂首任厂长,曾在《海葬》中饰演“大毛”。他后来在回忆符保卢时说:“他非常有魅力,这种魅力很真实、朴素,不是像一些演出那样靠化妆得来的……”
1937年“七七事变”后,全民族抗战爆发,符保卢加入中国空军,多次击落日寇飞机。1943年7月8日,他在重庆巴县白市驿机场附近驾机训练时,于转弯时失速坠地,壮烈殉国。值得一提的是,与符保卢一起参加柏林奥运会的4位中国拳击手,靳贵第、靳桂、王润兰、李梦华,均是河北籍军人,抗战开始后,他们全部在战场上壮烈牺牲。
符保卢殉国消息传来,上海精武体育会闭门哀悼,泪飞如雨,当时,上海已经沦陷。今天,在南京航空烈士公墓内的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上,人们能找到符保卢的名字,一个生命永远定格在29岁的中国青年。
“爱国”二字,贯穿精武会111年的灵魂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这睡狮渐已醒。”《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一度家喻户晓,一直传唱至今。
这首歌的生命力,关键就在于“爱国”二字,这也是贯穿上海精武体育总会111年的灵魂。
众所周知,上海精武体育会之由来,源起1909年冬西洋大力士奥皮音的挑衅,当时此人在上海北四川路52号阿波罗影戏院(今虹口区中行大楼6楼)表演举重健美,蔑称华人为“东亚病夫”,并口出狂言要与华人较量。同盟会骨干陈其美邀请津门武林宗师霍元甲赴上海滩应战。霍元甲在《时报》上昭告天下:“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一试。”此言一出,洋人奥皮音等不战而遁,国人欢欣鼓舞。
陈其美等人立即决定趁此风云际会之时,创办中国精武体操会。1910年6月,爱国志士以霍元甲的名义在《时报》上刊登了建会消息。7月7日,在陈其美、农劲荪等倡导下,中国精武体操会正式成立,农劲荪任会长,霍元甲任武术总教练。这是近现代中国第一个民间体育团体。
“今天看来,同盟会策动霍元甲迎战已经在上海家喻户晓的奥皮音,是一次十分成功的‘借势公关’。”《精武志》主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仲富兰说,“大量精武史料证明,没有反帝反封建的仁人志士,就没有精武会;没有爱国武术家的崇高形象和号召力,就不会有精武会的昌盛和发展。”
令人痛惜的是,正当霍元甲主持中国精武体操会以图大展伟业之时,他却英年早逝。其死因有多种说法,也是精武系列主题影视剧的经典桥段。霍元甲的突然逝世,使精武体操会失去了支柱,会务一度出现停顿。为了继承霍元甲的遗愿,一大批志士能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他们的支持下,精武会的血脉艰难延续了下来。
1919年夏天,一位神秘人物来到上海精武体育会,他二话不说,交给陈公哲一口大箱子便转身离去。箱中附有信函一封,书曰:“精武能为社会谋幸福而无权利思想,故以此三万银元为赠。愿执事扩而充之,以期造福全国。”陈公哲读罢,为之动容,用这笔费用建造了一座精武公园。公园落成后,陈公哲将其夫人卢雪英女士的三十两金银首饰熔铸于铜,铸成了一口黄钟悬于精武公园内,目的在于“唤醒黄魂,注重武术”。
当年列强环伺,风雨如晦,中华民族孱弱不堪,任人欺侮,仁人志士,莫不对以“强国强种”为己任的精武体育会寄予厚望。孙中山第二次视察上海精武体育会时,为其题词“尚武精神”,还应邀撰写了《精武本纪》的序言。孙中山先生的两名贴身卫士马湘、黄惠龙,被誉为“左龙右马”,两人俱是精武会员,证号分别是777、778。
111年来,众多名人,虽非精武会员,却也与其有过关联。
1915年,一个刚满20岁的农村小学美术教师闯上海,投靠无着,盘缠耗尽,绝望之下,跑到黄浦江新兴码头准备轻生,所幸精武会员黄警顽拉住了他,为他争取到帮精武会绘制《潭腿图说》的业务,渡过了人生难关。这个小学美术老师,就是后来的美术大师徐悲鸿。
徐悲鸿曾作画《立马图》,赠上海精武体育会派驻马来西亚槟城的精武特使李志羲。他赋予画作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历史内涵,正如精武会会歌《精武颂》所唱:
“国不强兮招毁灭,人不强兮难自立。振我精神锻我筋骨,充我智能坚我魄力。百炼此身如钢铁,任何威武不能屈。大家齐努力,发扬精武式,卫国魂,尽天职。”
在爱国主义精神的鼓舞下,精武会会员们确实“大家齐努力”:参与辛亥革命、投身五四运动、助力抗日战争……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精武会员积极劳军,组织乒乓、健美、摔跤、体操、武术表演队慰问演出,倾情投入,不取报酬。陈毅市长欣然题词:“劳军模范”。
消除门户之见,融合众家之长,中华武术方能发扬光大
1920年初春,上海精武公园正式落成,门口赫然写道:“凡属人类苟能守文明通则者,咸准入园游玩”。与租界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侮辱性招牌截然相反,这是何等难能可贵的精神境界!
从诞生起,上海精武体育会就具有“海纳百川”的气质,将中华民族的传统武艺与西方体育的概念和内容有机结合,学习,融合,然后超越。中国史学会副会长、《上海通史》主编熊月之曾总结过当年上海人的“赶超”心理:通过租界展示出来的西方文明,租界与华界的巨大差距,极大地刺激着上海人,推动着上海人学习西方的步伐,“‘崇洋’但绝不媚外”。
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但是在近代却陷入低迷,一大原因是门户之见、派别之争。老舍先生曾写有短篇小说《断魂枪》,讲的是清朝末年,列强入侵,镖局被洋枪取代后,身怀绝技“五虎断魂枪”的镖师沙子龙无奈把镖局解散,“五虎断魂枪”的枪法也决不再传。小说结尾,深夜,孤独的老镖师在后院耍起了枪法,望着星空,说了4个字:“不传!不传!”老舍先生写作此文,是痛感国难当头,国人还是自私保守,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拒绝更进一步。
上海精武体育总会会长颜建平说:“精武会的魅力,在于一诞生,就消除门户之见,融合众家之长,为复兴、推广、发展中华武术不遗余力。同时,鉴于传统武术派别彼此轻视、好勇斗狠的陋习,精武会倡导的‘我之拳头不许加在同胞身上’之口号,影响所及,万众风从。”
据1924年重订的国术总目所称,“精武”传播的武路有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等各派的代表拳术,仅黄河流域派就有独习拳术69种,对手类拳术19种,独习兵器56种,对手兵器36种,空手入白刃类6种。武术名家如“查拳名师”李汇亭、“鹰爪王”陈子正、“太极名师”吴鉴泉、“摔角大王”佟忠义、“少林门师”赵连和、“七星螳螂”罗光玉、“技击名家”王怀琪,以及有“亚洲毒蛇”之称的拳击高手郑吉常、武术泰斗蔡龙云等,均前后任教于上海精武体育会,真正做到了“摒除历来技击家门户之见,冶各派于一炉”。除教授武术外,精武会还设有音乐部、戏剧部、摄影部、兵操部等,各部均有主持者与指导者。
仲富兰说:“精武会每年秋季都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运动会,在每次运动会结束之后,必定会迎来一次会员激增的高潮。在内部治理结构上,精武会在一百多年前就引进了西方的理事会制度。历来的武馆都是师傅带徒弟,人身依附关系甚浓,矛盾纠葛理也理不清,精武会废除了传统的师傅与徒弟的旧式关系,而采取了新式学校的师生关系。”
“精武”之名,取自“乃武乃文,惟精惟一”。“惟精惟一”四个字,意为一心一意,传说源自尧舜禹禅让的故事,蕴含着中华文明的智慧密码。既海纳百川,又专注极致。
上海精武体育会还是第一个有组织向海外传授中华传统武术的体育团体。1920年8月17日,上海精武体育会特派陈公哲、罗啸墩、陈士超、叶书田、黎惠生5人出访南洋,史称“五特使”。他们带着《精武本纪》《精武章程》等书,以及精武自拍的影片,先后到访东南亚多国,历时73天,大力推广国术及现代体育,还深入学校工厂演讲、传授国术、播放精武电影,所到之处反响热烈。之后,南洋各地的精武会纷纷建立。霍元甲的儿子霍东阁,终身在南洋传授武术。
如今,全球五大洲已有77个精武会组织,中华武术无不奉上海精武体育总会为母会。世界精武联谊会的秘书处设在上海精武体育总会,每两年举办一届的世界精武武术交流大会已经举办了十六届(第十六届因疫情改为线上举办),成为民间交流的重要平台。
上海虹口区政府高度重视精武文化遗产,积极支持上海精武体育总会建立精武大厦、筹建精武博物馆、打造精武文化工程《精武志》、“精武学堂”国际文化之路及“精武文化资源研究与保护利用”等项目,并将虹口体育馆改名为“精武体育馆”,将曲阳公园改造为体育主题公园,园内立霍元甲等精武先贤铜像,重铸精武铜钟,增挂精武公园牌子,精武武术也走进校园……
“我们希望跟世界各国一起,为精武会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上海精武体育总会副会长薛海荣说。颜建平则希望,精武武术能够更广泛地进校园,助力“双减”,全面育人。“武术是世界公认的中华瑰宝,应该让更多青少年从小练习武术,强健体魄与精神。”
今天的精武人,正雄心勃勃,重振精武品牌,打造超级IP。
百年间,两幅画的命运
1919年,巴黎和会出卖中国,将德国在华权益转让给日本。这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精武会员沈伯尘激愤之下,在《申报》以漫画讽刺协约国联军,结果触怒列强,被扣上“有污辱协约国作战精神”的罪名,租界当局无理判决《申报》罚以巨款,沈伯尘也被迫辞职,这件事“几乎闹成国际的大交涉”。
2020年,中国漫画师“乌合麒麟”创作漫画,犀利抨击澳大利亚士兵在阿富汗滥杀无辜。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将这幅画在推特置顶,澳方恼羞成怒,要求道歉。中方直接怼回去:这些都是事实,你们干了还不认?值得一提的是,“乌合麒麟”组合的“乌合”是90后上海青年,他说:自己从小就受精武精神感染。
百年间,两幅漫画,不同命运,鲜明对比,怎不令人感慨万千?薛海荣在讲解精武历史时,常以此证明中国之巨大变化。
令人深思的是,就在今天上海精武体育总会一墙之隔,是学界公认的日寇在亚洲建立的第一个“慰安所”——“大一沙龙”。代表着中华民族光荣与耻辱的两处地标,紧挨如此,正是最好的历史警示:
国不强兮招毁灭,人不强兮难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