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青青送沈鹏
▲沈鹏先生。(中国书法家协会网站)
▲2013年元旦后第一个工作日,《新华每日电讯》8版刊登了沈鹏先生的题贺。
▲2019年9月,沈鹏先生八十八岁寿诞时,为《新华每日电讯》题写的《铭记》一诗(局部)。
解国记
8月21日,中国书法家协会讣告: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沈鹏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3年8月21日14时55分在北京逝世。
沈鹏先生仙逝,本报“草地”以青青芳草相送。
王蒙沉思数度,沈鹏一挥而就
两位文艺界泰斗同襄共举《草地》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新华每日电讯》(以下简称《电讯》)《草地》周刊刊头特别标注——
刊名创意:王蒙 刊名题写:沈鹏
文学艺术界两位泰斗级人物,何以同襄共举一家报纸副刊?其来有自。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2008年开始,创刊15周年的《电讯》,以新的志向和面貌驶入快车道。2009年开始,发行量节节攀升。读者层面扩大了,内容建设必须跟进,新华社领导要求《电讯》创办自己的副刊。
《电讯》原来主要刊发新闻,没有办副刊的经验。怎么办?先向名家请教!
2009年12月23日,我和同事敲开了王蒙的家门。
我从自己上大学时读《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感受和同学们的热烈讨论说起,几乎没有开场的尴尬和延宕,直接入题。
“副刊必须贴近老百姓的生活。”王蒙先生直截了当,“这个副刊,越宽泛越好,越生活化越好,越不动声色越好。”
这里融入了王蒙先生对主流大报副刊的期许:“我们要建设一个全面小康的社会。全面小康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应该是人们的各种需要都能够得到关心、得到满足,而且都应有一个健康发展的渠道。比如读书、教育、文化、旅游,等等。”
“副刊的名字呢,叫什么好?”给副刊命名,考验人的智慧和积累。来王蒙家前,我们曾征求多人意见,名字五花八门,但都不够理想。这次我又几度提问,王蒙数度陷入沉思。
最后一次沉寂过后,王蒙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鲁迅的文章里边提到‘百草园’,这个名字不错。我非常喜欢‘草’,你可以简单地叫‘草地’。草地上有无限生机,内涵广阔。草根、草野……能不贴近现实吗?”严肃过后,王蒙没忘记幽上一默。
刊名既定,谁来题写?大家几乎异口同声:沈鹏!
请动沈鹏先生的,是时任新华社社长李从军。题字很快转来,我等急切观瞻。虽多系外行,但仍见得出“草地”二字的神采:野原草萌,根须粗深;笔画看似空灵随意,实则劲道内敛,力能挽牛(后来有机会面见沈鹏聊天提起,先生说他也觉得“草地”的名字很好,便一挥而就。这是后话)。
首期《草地》周刊于2010年1月8日面世,发刊词敬禀读者:
由王蒙贡献刊名,沈鹏题写的《草地》周刊与读者见面了。二老殷殷期望这个新生的副刊坚韧如草,繁实如草。这让我们感动,更让我们惶恐……草地之于人类,就如同土地之于稼禾,阳光之于花木,天空之于阴晦,江河之于鲤鲫……《草地》,竭尽所能,寻找和提供有生命力的阅读;竭尽所能,走进普通人的内心,真正走进读者的生活……自创刊起,《草地》就会肩负读者的信任努力前行。我们希望未来的《草地》之于读者,就像现在的读者之于我们,就像曾经的草地之于人类……那,是我们永远的梦想。
截至2023年8月18日,《草地》已整整出版580期。遵循发刊初旨,《草地》的编辑记者,用心经营580期的每一篇文章,从而使周刊越办越好,越办越让人喜欢,成为《电讯》的亮点之一。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上班族周五下班带走《草地》回家细读;曾经出现这样的投诉:周五的报纸,《草地》周刊被人抽走了……
沈鹏:“我希望像王蒙那样,获得贵刊”
《草地》的创刊号出版后,我写了一封向沈鹏先生表示感谢的信,连同样报,于1月11日寄出。
不想,1月22日收到一封沈鹏先生的信,言辞谦虚恳切:
“……每年两会期间看到新华每日电讯,现在经由《草地》副刊而接近了。我希望像王蒙那样,获得贵刊的赏赐,想不至落空。顺便提个小意见,刊头儿‘草地’不必固定在黑色,有时可用蓝绿给人以丰富的感觉……”
看我这个粗心劲,竟没想到给先生赠送一份报纸,便立即电话发行部门给先生办理赠订手续。
他说的“希望像王蒙那样,获得贵刊的赏赐”是咋回事呢——我们那天请教王蒙先生时,王蒙说:“《新华每日电讯》我两会期间看得挺多,代表委员的房间都有。说实话,我挺爱看《新华每日电讯》。”王蒙曾任三届全国政协常委,而《新华每日电讯》是全国两会上会报纸。
我与同事拜访王蒙时,谈得兴奋,他幽默笑问:
“明年,你们‘赏’我一份报?”
“好!回去马上办!”我答。
这些对话后来被写进了《草地》创刊号的报道里。我想,沈鹏先生“希望像王蒙那样,获得贵刊”的话,肯定是因这句话而有所触动。
沈鹏先生获赠《电讯》后经常阅读,且不断给我们以鼓励。其中一信特意写道:“新华每日电讯,逐日收读,开卷有益……”
由于《电讯》开卷有益,由于《电讯》越来越好看,加上新华社的发行力度,《电讯》订阅量大幅增加。就在《草地》周刊面世的第二年2011年,发行量突破百万份大关。
到2012年末更喜人,发行部门预测,《电讯》下一年的发行量将突破150万份。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鹏先生,先生非常高兴,12月31日在北京翠宫饭店横山书院与我和时任《草地》周刊主编田朝晖见面,问有什么要求。
我说:“先生能不能为我们的读者,题写一句恭贺新年的话?”
“可以!今天晚上或明天。”先生爽快答应。
当夜,沈先生的秘书张静电话告我:“先生写了,写了十来张。选出了一张,马上送去。”
我们接到题字展读:“发行量超过一百五十万份的新华每日电讯向广大读者恭贺新年”——行草主体27字,字字劲道。章法打破惯常的两行半或三行半布局,以两整行加两半行铺设,再以小字落款补齐第四行,形成饱满大气格局;第三行的半行中断,使“恭贺新年”成为下一行起首,不但礼仪满满,且更凸显了贺年主题。
我们把先生的墨宝,安排在2013年元旦假日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第8版见报:上面是“新年上班第一天,新华每日电讯向新老读者致意”,中间是先生的套红题贺整版,以此向我们158万份(实际订阅开印数字)《电讯》的读者恭贺新年开端,气氛很是热烈喜庆。
“你们是敬业的老编辑风范”
中国书法家协会的讣告中说,沈鹏先生“发表古典诗词创作逾千首,先后出版《三余吟草》《三余续吟》《三余再吟》《三余诗词选》等诗词集”。
一般人想不到沈鹏先生会有这么多诗作,多是先知道他的书法,后接触他的诗词(我本人即是)。但这“并不意味着后者只是前者副产品,更不意味着后者的成就低于前者。依我看,若干年后,人们在谈论先生的时候,也许会先背诵他的几句诗,然后才谈到书法、评论”。(《三余再吟》郑伯农序引述马凯语,线装书局2012年9月版)
《电讯》在沈鹏日常生活中日益重要,使得先生愿意在《电讯》上发表自己的一些诗作。来不及翻找过往的报纸,但保守估计,前前后后应该约有五六十首在《电讯》上首发。每当他让秘书把诗稿传我,我都首先仔细品读学习一番。尤其格律诗,他往往会引用一些典故,需要我翻查好多典籍。那些不懂的地方,或者觉得不顺的地方,我都再打电话与先生沟通,提出自己的看法,要么加注,要么调整字词。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懂,我报的读者肯定也有不懂的。直到我自己弄懂弄通弄顺了,先生也觉得比先前的稿子更满意了,才拿给编辑去编。编辑环节更是认真仔细,一次发现一个我们认为不怎么合适的字,反映给先生,先生感谢连连。
2019年9月,沈鹏先生八十八岁寿诞。耋年硕人,到这个岁数一般都赋诗感怀自己的一生。沈鹏先生则把自己的出生,同1931年九一八事变联系在一起,抒发家仇国恨,表达爱国情怀。他以《铭记》为题写道:
友人称我寿/我殇九一八/呱呱坠地日/国耻近一发(诗人自注:余生辰与九一八相近)/民族多忧患/幼小罹病弱/常年少欢娱/儿歌唱喑哑/唯有《松花江上谣》/旋律渗入骨/未解歌词意/泪眼自汩没/待知九一八国耻/少年心头首次如刀割/一片爱国心/点燃烈火炽/千锤继百炼/我心如铁石/青史历历在/沧桑八十八/忘记历史者/可悲喻自杀
这首感怀诗写得如泣如诉,慷慨激昂,情动恣肆处不计惯常押韵(也或许押古韵、地方方言韵)和语句长短,颇似颜真卿《祭侄文稿》中的勾画涂抹。诗转编辑部,大家都觉得好。有编辑提出,这么好的诗,应建议先生配上书法。沟通以后,沈先生即书就传来电子图片。《电讯》编辑部打破常规,不在《草地》周刊安排,破天荒发表在9月18日的要闻版:上是“新华时评”《从苦难走向辉煌》,下是先生诗和诗的书法图片,一文一诗一书,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与沈鹏先生这样的来来往往中,《电讯》编辑部充分感受到了智者大家的博学与谦和。沈鹏先生也从中感觉到了《电讯》编辑部的认真与负责,特意钢笔写一便条:“我从事编辑,体会到你们是敬业的老编辑风范。如我的诗题那样,此事我也‘铭记’在心。”
河南农村老家有谚:“立秋十八日,寸草都结籽。”小时候天真,曾真的在立秋半个多月后寻找结籽的“寸草”。你别说,还真有。老家所称“猫耳朵”“牛草”和“巴巴狗”(蒺藜)等,就是寸把高、寸把长就结籽了。
如今,又立秋一二十天了,“草地”以茵茵青草送别沈鹏先生,以丰硕果籽相赠沈鹏先生。
沈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系《新华每日电讯》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