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过时了吗?我们为什么还读金庸?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华语文学界最富盛名的小说家之一,金庸,用这副对联串起的武侠小说,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平行世界,呼应了一个时代的成长。
金庸诞辰100周年之际,他的故乡嘉兴海宁再次齐聚各方“武林高手”。
武侠是否已经过时?今人是否还识金庸?伴随着潮流更迭,金庸武侠告别了大众文学的喧嚣热闹,却沉淀出愈发深刻隽永的文化价值。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通过采访金庸诞辰百年系列纪念活动现场的嘉宾以及多位资深金庸迷,尝试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还读金庸?
■访谈嘉宾:
刘国辉: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长
陈 墨:金学研究专家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卢敦基:浙江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
张纪中:知名导演、制片人
张 菁:《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英文版译者
毛 尖:B站知名UP主
黄国强:嘉兴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社科联主席
袁 斐:金庸读书会会长
杨自强:嘉兴市作家协会主席
许青扬:金庸母校嘉兴一中高二学生
位于浙江嘉兴海宁袁花镇的金庸故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唐弢摄
金庸在母校嘉兴一中演讲。陈启文供图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俞菀 唐弢 于艾岑
【金庸武侠是什么?】
在不少专家学者看来,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检验,金庸武侠小说作为类型文学的“经典化”已经完成。此前的武侠小说窠臼,无法承载金庸武侠的全部内涵。而后的网络武侠,又或多或少受金庸武侠的世界观影响。纵观整个20世纪中国文坛,金庸武侠小说无疑树起了一座标杆——以雅俗共赏的人物、故事、场景等,直接、频繁而又广泛地进入大众生活。
——不会武功的金庸,为何被人们称为“金大侠”?
陈平原:人们往往乐于传颂金庸的祖先如何显赫、家族如何风光,实际上,金庸是在暴风骤雨、艰难险阻中搏斗过来的。1924年出生于海宁查家,1937年开始颠沛流离。中学里路见不平的抗争,落难时相互支撑的友情,走过千山万水的曲折,以及出乎意料的畅销书写作,此乃“少年侠客”成长经历中必不可少的“浪迹天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世界,固然带有很大的虚拟性,但刀光剑影中,依旧能见作家的自我认知与经验,以及对社会、世俗、人心、人性的体味与洞察。
陈墨:对金庸先生人生的了解,是对金庸小说阅读的一个必备。金庸先生笔下很多人物都投射着他的人生体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神雕侠侣》里杨过的境遇和感受,跟金庸先生有很多相似之处。《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价值观也是他的价值观。
张纪中:有一年,我在报纸上看到金庸先生的采访,他说如果能够按照央视拍《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来拍他的作品,他只要一块钱的版权。我听了以后非常激动,连夜赶回北京,给他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上午传真给他,下午他就回信了,说很愿意,让我挑一部。从那一次开始,我们就成为了一生的朋友。他不会武功,但人们都叫他金大侠,是因为他有侠肝义胆的精神。无论对人对事,都有这种精神在里面。
——金庸武侠的独特性在哪里?
陈平原:武侠小说作为一个类型,有很难跨越的界限,但金庸以其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造诣,为武侠小说开创了新的天地。谈历史、说宗教、讲古琴、聊围棋……这也是很多海外华人在“引诱”后代学习中国文化时,往往让他们先从看金庸小说或影视剧开始的原因。
陈墨:金庸先生把真实存在的历史和社会的维度,引入了他的小说创作中,从而让想象世界和历史世界有了内在呼应,或是故事的背景,或是现实的倒影。在艺术表现上,既继承传统的一方面,又吸收了很多西方成熟小说的创作手法和艺术手段,这也是金庸先生这一代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跟旧派武侠小说有很大区别的原因。
卢敦基:很多人会经常问金庸先生,哪部小说写得最好,他觉得“长的比短的好,后面的比前面的好”。但很多读者不同意,金庸先生又说,“我很喜欢他们的不同意”。他的想法总是非常多元,他能够写出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读者会喜欢他,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也是他的文学跟别人的文学不同的地方。
——金庸武侠为何让人百读不厌?
袁斐: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以小人物的成长视角来讲故事,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大侠,而是经历很多痛苦和磨难,背负国仇家恨,内心挣扎和彷徨,最终培养出坚毅的品格,把个人的情仇放在家国的背景下,成就“侠之大者”。小人物也有大情怀、大格局,每一个角色都有深深的代入感,带给读者共鸣的震撼。
卢敦基:很多小说作者找到一个配方就不断生产复制,但金庸先生的每部小说,都在实验和探索新的写法。报纸连载后,他不断修改、完善、提升,精益求精。我参与了金庸先生部分小说的修订,对于很多人物形象的修改,我们总是在“讨价还价”,他坚持的理由,是要“根据人性,服从现实”。
陈墨:通常的武侠小说只有一个维度:传奇。梁羽生的新武侠小说增加了第二个维度:历史。金庸小说从创作开始,特别是《射雕英雄传》这部真正的成名之作,增加了第三个维度:成长。更了不起的是《天龙八部》,以及此后《笑傲江湖》《鹿鼎记》《连城诀》《侠客行》等,金庸小说又增加了第四个维度:寓言。这四个维度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给了小说巨大的张力。
【当金庸武侠照进现实】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少林三渡、武当七侠……金庸一生创造了约1500位武侠人物形象。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读者,喜欢上他的小说和人物,并共同构成了一个空前庞大的读者群。“金庸迷”们,用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故事,续写着金庸武侠江湖的传奇。
——少时读金庸,失意不低头
许青扬:邂逅金庸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在书店里看到《射雕英雄传》,之后就把15本全都买回了家。小学看一遍,初中又看一遍,高中再看一遍。喜欢看刺激的打斗情节,也折服于先生巧妙的构思、深厚的语言文字功底。最喜欢《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的少年心性,不趋炎附势,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再失意也不低头。高二有一天晚上心血来潮,模仿着写了个武侠短篇,也许有人会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觉得我是在释放人生。
——中年读金庸,月明千里心
毛尖: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通过阅读金庸,理解人生的豪华和壮阔,理解中国的山河和岁月。基本上,金庸一边在我们身上植入浪漫主义,一边开出青少年修养课。我抄过白皮书版的《射雕英雄传》,我表弟抄过缺页的《笑傲江湖》,这是我们这一代和金庸的相遇,因为对方的存在,“一棵树已经生长得超出他自己”。我们借着少年时代的这口气,穿山越岭,30年后,还有热泪夺眶而出。
袁斐:2002年,第一次在地摊上淘到一本《天龙八部》,20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收藏了全世界几乎所有语种、版本的金庸作品。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与金庸的初识,刻在脑海深处异常珍惜,很多人都还记得自己读第一本金庸小说的样子。是金庸和他的小说,改变了我比较内向的性格,让我觉得应该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益的人。
——老来读金庸,一笑泯恩仇
杨自强:有些作品,可能随着人的成长、人生境遇的变化,这一页就翻过去了,以后就不太要看,但金庸的作品不是。他的很多小说,我都读了很多遍,还会搜集金庸作品的不同版本,每搜集来一本,就会重新看一遍。20岁看,就是图个“痛快”,等上了年纪,见识了人生的坎坷,经历了现实的“毒打”之后,就觉得小说里写的各种人生境遇更好看。再把自己的人生灌入进去,就会有更深的共鸣。
卢敦基:或受栽赃,或受误解,或受流言,某时某刻,老实人总有受了冤枉的。他们常常笨嘴笨舌,受屈遭难后常无解救良方,又把名誉看得极重。此时的人,最能体会《连城诀》中狄云的心境。而结尾“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那是水笙!”这道亮色,一举廓清了前面密布的阴霾,让大家觉得正义毕竟在人间,行善毕竟有好报。
【回到金庸武侠的“原乡”】
“如果你到过江南,会想到那些燕子,那些杨柳与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我到这里来,心里感到很温暖,很兴奋,这里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及不上的。”
金庸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都写进了小说里,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是开始,也是结束,是转折处的在场,是关键时的见证。而金庸诞辰百年之际,他的故乡也捧出了文化盛宴,追忆往昔少年,绵延侠之大者。
——何处觅金庸?
刘国辉:从《书剑恩仇录》一直到《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写醉仙楼、烟雨楼,金庸有意识地把一些武侠中的重要场景安排到嘉兴、海宁,还有很多家乡的美食、风物。一方面是他熟悉这里,另一方面也寄托了他的希望,希望更多的读者通过阅读小说,不知不觉地认识他的家乡,了解他的家乡。
黄国强:1992年到2008年16年的时间里,金庸先生曾6次返乡,心系故土、情系桑梓。嘉兴、海宁、海盐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去学校捐资助学,以“大师兄”的身份,与嘉兴大学、嘉兴一中、袁花镇中心小学、海宁高级中学、海宁宏达中学的学生们交流、沟通;他观胜景,南湖烟雨楼、盐官海神庙、陈阁老宅、盐官大潮,写下“旧地重游,烟雨如旧”;他访先贤,徐志摩故居、徐志摩墓、南北湖(载青别墅);他关心家乡经济文化事业,为金庸书院奠基,为企业投资。
——如何讲好金庸的“故乡情”?
杨自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嘉兴为保护和传承金庸武侠文化做了大量工作,多次去香港看望金庸先生,请他为提升家乡的形象出谋划策。嘉兴有非常多“金庸迷”,民间有很多金庸武侠小说各种版本的收藏爱好者。海宁还成立了金庸研究会,查氏家族后代充分利用本家资源优势,深入发掘各类史料文物。
黄国强:在金庸诞辰百年之际,我们启动了“金庸故里‘醉’美江湖”文化品牌打造活动,推出《书剑恩仇录》故乡版,发布《金庸江湖28景·浙里图鉴》,金庸故居、金庸书院等文化地标也在修整后重新开放。同时,我们精心设计袁花镇金庸故居、盐官景区、硖石景区三条旅游线路,广邀全球金学研究者、金庸迷们来这里寻踪觅影。游客凭借“侠客护照”,可以免费游览金庸笔下的故乡胜景,沉浸式感受金庸武侠的瑰丽世界。
——如何讲好金庸的“家国梦”?
陈平原:在作家的故乡办展览,以山水为背景,有故居做依托,以空间的展开、实物的陈列、场景的再现,鉴赏金庸先生的“文心侠骨赤子情”。但是,只把金庸当文化人看,是很不够的。儒道之互补、出入之调和、自由与责任、个人与国家,在金庸这里,既落实为武侠创作中大侠的精神阐发,也体现在小说与政论之间的巨大张力。对金庸的研究,要把小说创作、新闻事业、历史研究三者结合起来。
刘国辉:金庸先生一生爱国爱港、情系桑梓。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始终恪守着“我是中国人”的家国情怀,一直关心着祖国建设,关心香港和内地的发展。我们要把金庸的武侠小说所反映的家国情怀,用高科技手段,用短视频等方式传播出去,让更多人可以与金庸的武侠内核发生联系。比如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穿汉服,嘉兴这次搞了“青年国潮季”“子城雅集”,让年轻孩子闯荡一下江湖,当一回舍己为人的侠客,建立起情感链接。
【金庸武侠的时代意义】
2003年8月,金庸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他最开始写武侠小说的主要动机,是感觉中国的社会需要侠义精神。
金庸为无数陌生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拓展了我们想象力的天际线,为慰藉乡愁、满足相思找到了出口,更在全球想要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心中,埋下了一颗侠义的种子。
——如何让年轻一代理解侠义精神?
杨自强:如果你想提高写作水平,去看金庸,看他的人物心理描写,看他中西合璧的叙事风格;如果你想了解中国的历史的传统文化,去看金庸,金庸武侠小说的阅读体验,会培养出你学习历史的浓厚兴趣;而当你在现实中遇到挫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更可以去读金庸,你会在小说中看到“侠之大者”的成长经历和选择,更会看到自己。
陈墨:金庸一直在走入年轻群体,只不过是以影视剧、游戏、动漫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总会有人觉得金庸很有趣,回头去找小说来看,这就形成认识金庸的新方式和新路径。当然,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样,男生十之六七读金庸的盛况,可能不会再现。但总会有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的人,通过其他媒介形式,发现金庸小说的闪光点,起心去寻找原点。
——如何向世界讲好中国的侠义故事?
张菁:除了欧美国家,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日本、韩国,都是金庸小说英文版很重要的市场。很多学中文、学翻译的人都会看,也会把金庸小说作为他们的研究课题。打斗的场景翻译是最难的,但金庸先生西方戏剧电影式的表现力,给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实践证明,外国人也会跟金庸的故事,和里面的人物有共鸣,我们就是抓住这些,去传递人性共通的东西。
许青扬:高中毕业后我准备去英国留学,希望能积极地向外国人推介金庸,通过读金庸,打开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窗口。外国也有很多知名的文学家,莎士比亚、大仲马,但我觉得,东方和西方文学,应该相互借鉴、相互交融。
——岁月流金,侠义永不过时
刘国辉:当代,我们无疑更需要侠义精神。从个体来说,可以是助人为乐、伸张正义,这些都是广义的侠义精神。侠的基本精神是“利他”,今天的社会更应该提倡、弘扬侠义精神,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能为别人做一点什么,是否有一颗爱别人的心,而不是满足于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陈墨:我们总是很容易从金庸先生的小说里,读出他对历史、对当下现实的关怀。除了探讨小我到大我的提升,也探讨了在民族冲突、文化隔阂等背景下,何为“侠之大者”。比如《天龙八部》中萧峰这个人物所反映的,已经不仅是传统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还有国际主义和和平主义。这种深层次的探讨,让他所呈现的世界观,更富有现代文明价值。
袁斐:金庸武侠是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绝佳文本。诚实守信、舍己为人、胸怀天下,这是金庸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带给我们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直倡导的,更是当今社会和整个人类能够更好地延续所需要的。侠义,作为中国人的精神和独特的东方文化密码,永不过时。金庸百年只是一个起点,而绝非终点。
“这里躺着一个人,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这是金庸自撰的墓志铭。“老顽童”大闹一场后,悄然离去。百年之后,依然有很多人在读他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