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寻“坊”十四载
西安明城墙永宁门。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博文摄
崔凯(左四)与师生在补绘北宋《长安图》碑前进行研讨。受访者供图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晨 孙正好 蔡馨逸 张博文
“遥想千余年前,时在贞观某冬日,大雪初霁……诸公围炉执杯对饮,其情甚欢,望窗外冬景,煞是可观,一时忘乎所以,故有抽字赋诗之举,以咏情境。”这段崔凯笔下还原的风雅之事,主角是初唐时期的朝中名流令狐德棻等人,地点则是在当时长安城朱雀门街东第三街、从北第七坊的亲仁坊内。如今,这里是崔凯工作的地方——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所在地,亲仁坊也是崔凯寻“坊”长安的起点。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白居易在《登观音台望城》一诗中,如此描绘唐长安城之布局严整与规制宏大。千年之后,考古学家绘制的标注有108坊的唐长安城平面图,频频出现在西安的各大热门旅游景点,成为今人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的重要依据。
坊,唐长安城人们居住生活的主体。“唐时,王公贵族、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就在各个坊中经历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长安真正的精彩也往往就在其中。”崔凯说。然而,尽管前人多有研究,但唐长安城的每一座坊,具体在今天西安城的什么位置、发生过什么历史故事,“除了一些经过发掘确认并被保护的点位,多数都只能说个大概,难以被精确描述”。
由此,这位自称“少喜究古,于路途见残砖断瓦辄好执而辨析之,发过往之遐思”的西安建筑科技大学“85后”青年教师,萌生了绘制精确细致的唐长安城古今对照图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寻访和考证的念头。
2010年至今,他带领团队读唐书、阅城志,实地踏勘一府一园、一宅一寺,十余年间,考坊百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现代遥感技术与考古报告、文献资料相结合,完成了唐长安108坊之坊名释义、坊中诗、古今址对照、坊中风物轶事等的考证,绘制出了精确细致的唐长安城古今对照图。
复原图绘制反复修改1000多次,阅读文献资料超过6500万字……14年来,崔凯和团队成员醉心于这项被一些人视作“无用”的“苦差事”,并以此为乐。
“从古至今,中国人做学问都讲求经世致用。”他说,唐长安城是中国城市发展史的一座里程碑,承载了中华民族的盛世记忆,“如今又逢盛世,我们想为这座世界文化名城留下更精确、更完整的历史存念”。
寻“坊”十四载
“元衡宅在靖安里,十年六月三日,将朝,出里东门,有暗中叱使灭烛者,导骑诃之,贼射之中肩。”一提到位于今西安市雁塔区的靖安坊,崔凯便脱口背出《旧唐书·武元衡传》,语速飞快,一字不差。
令崔凯感兴趣的,不单单是武元衡这位唐朝诗人、铁血宰相被暗杀事件之生动情节,更是古代史官在行文之中点明的武元衡宅之具体位置。“按上下文的叙述逻辑,武元衡宅应在靖安坊东门之南。”
结合考古报告和实地勘测,崔凯团队考证出唐长安城靖安坊东门,在今西安市雁塔区雅荷翠华小区1号楼,西门在雁塔区长安中路西旅国际中心停车场,而武元衡宅就位于雅荷翠华小区2号楼之东侧空间。他对这一坊名的注释,则综合《广雅》等古籍文献:“《广雅》云:靖,安也;《尔雅》云:安,定也;故靖安之义,安定也。”
自隋朝开皇年间大兴城兴建始,隋唐长安城经逐步营建后,面积超过84平方公里。整座城沿中轴线朱雀大街东西对称,11条南北大街与14条东西大街将全城切分为108坊(加东市、西市共计110座),顶峰时居住人口超过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国际性大都市。
“唐长安城宫阙楼观鳞次栉比,无数名流雅士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宫殿之外,占据城市主体的108座里坊,则是更为生动和有趣之所在,很多历史事件在这里策源,无数市井欢歌又在坊中上演。”崔凯说,这么伟大的一座城市,有必要把它的前世与今生对应起来,这也是西安厚重的文脉所在。
崔凯最早考证完成的亲仁坊,其东门址位于今天的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校史馆北侧,结合考古资料和文献记载,他考证出亲仁坊东西南北四门的精确位置,并依据《旧唐书》《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石碑碑文等史料,梳理出唐肃宗迁司天台、改回元观等诸多与亲仁坊密切相关的历史事件。
然而,考一坊容易,寻百余坊的难度,远超崔凯的想象。
首要难点在于坊迹难寻。“唐长安城毁于唐末战火。新中国成立后,考古工作者进行了大量抢救性工作,获取了很多丰富且直观的信息。但遗憾的是,受客观条件制约,迄今为止并没有完整地将一座坊的遗址以考古发掘的形式予以揭示。”崔凯说,“而随着大规模城市建设的推进,要想再通过考古发掘辨认出长安各坊的完整细节,已经很难。”
可喜的是,长安作为历代文人墨客的理想高地,大到城市风貌,小到街巷民居,历代都有人在追述、记录,如唐韦述撰《两京新记》、北宋宋敏求撰《长安志》、南宋程大昌撰《雍录》及清人徐松撰《唐两京城坊考》等专书。求诸文献、皓首穷经成了一条可行路径。
“我们面对的是海量的古籍,史料的挖掘与解析非常艰巨。”崔凯说,从官修正史、唐人笔记到类书、诗文、地方志、唐传奇,要在各类文献中提取分析跟唐长安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有价值信息,整个研究过程犹如沙里淘金。14年来,团队查阅过的古代文献就超过6500万字。
2020年1月,为了找到日本学者足立喜六所著《长安史迹研究》的原始版本,崔凯远赴日本,带着翻译器,在东京神保町跑了数百家旧书店。为了信息更准确,文献只能在原典中一点点积累;为了确保细节的精确,很多数据需要一个个求证,“想要误差最小,除了多跑多看,别无他法”。
“我们把西安城的角角落落都跑遍了。”研究团队成员、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副教授严少飞说,今西安城与唐长安城基本叠合,而唐长安城选址在汉长安城之南,有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地势从北到南渐次升高,“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骑单车,因为能随停随走。常常不是爬坡、就是下坎,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踏勘,夏天常常热得满头大汗”。
晚唐诗人杜牧居于安仁坊;延康坊北门之西有阎立本宅;常安坊东北隅有章怀太子庙;如今西安的热门商圈小寨天桥一带,唐时为兰陵坊,诗人杨巨源形容此地“三亩嫩蔬临绮陌,四行高树拥朱门”……由一座坊到一座城,崔凯和团队成员克服重重难关,经过日复一日的考证,不仅让唐长安城108坊有了更精确的归属,也让这些沉积于历史的里坊有了更清晰的面容。
“复原图绘制过程中,为求整体及细节之位置精确,我们反复勘定、对比修改1000余次。”从事城市文化遗产保护研究的团队成员、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王新文说,因为复原图尺寸大,很多修改都是他们趴在地上完成的。图上,坊的面积、道路宽窄、大明宫西宫墙走向的倾斜角度,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都被团队点点滴滴地呈现出来。
在崔凯的办公室里,唐长安城古今叠合图、与今西安市区道路叠合图、郭城内遗迹图等三张尺寸硕大的图纸,将唐长安城的遗址、里坊与今天西安的地图精准叠合。这倾注了团队成员十多年心血的成果,早已被崔凯刻进心里,“行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它历史上的样貌”。
注解“唐诗之城”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写下的这首《示儿》,既道出了当时在国都长安买房之不易,又将入住后的喜悦表露无遗。“韩愈宅位于当时长安城靖安坊内。”崔凯说,和现在人们买房之后,总要忍不住晒晒朋友圈一样,这首诗记录了一代文豪在长安买房的真实心境,很容易引发当代人的共鸣。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大唐长安山河壮丽、气象万千,从灞桥烟柳到终南秋色,从曲江流饮到雁塔题名,这座承载着当时人们光荣与梦想的城市,也是无数绝美唐诗的诞生地。
“言唐诗必言长安。如果长安是个大舞台,那么每座坊就是一个小剧场,这里既有欢歌,又有嗟叹,是很多唐诗的孕育场所。找到坊中诗,就能让长安108坊更具气韵,更有故事感。”崔凯说。
但在浩如烟海的唐诗中寻找坊中诗谈何容易。“我们用最原始的办法,把《全唐诗》分门别类,一首一首梳理、分析。”研究团队成员、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化艺术教育中心讲师孟欣介绍,“那些没有明确定位的诗歌,我们就考证诗人的居住地点或社交范围,再结合诗中的具体元素加以考证、核实,让它定位更准确。凡是把握不准的,我们都不会将其列入坊中诗。”
截至目前,研究团队已梳理出坊中诗696首。在他们看来,若要通过诗歌认识长安108坊,白居易是绝佳的“导游”人选。“闲出、饮酒、赏雪、看花,白居易很喜欢写诗抒情言志,很多诗歌还‘自带定位’。”崔凯说,经他们整理发现,白居易写于新昌坊的诗就有15首,其中不少诗的标题或正文中都有明确的“新昌”二字。
在修行坊,白居易写下《送张山人归嵩阳》一诗,其时“黄昏惨惨天微雪,修行坊西鼓声绝”;在昭国坊,他在闲居时直言“何以养吾真,官闲居处僻”;在永崇坊,他感叹“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不同于韩愈,白居易到老都一直是长安的‘租客’,不同时期住在不同的坊中,因此留下的坊中诗也格外多。”崔凯说。
而从坊中诗写作的“热度地图”来看,如今西安的旅游胜地大雁塔、青龙寺等,在唐代就是诗人们出行“打卡”的热门郊游目的地。“今天的大慈恩寺(慈恩寺塔即大雁塔)及大雁塔南广场,位于唐代晋昌坊东部。唐代《两京新记》称大慈恩寺‘南院临黄渠,竹木森邃,为京城之最’,这里自然也成了诗人们吟诗留名的热门地点。”孟欣说。
翻开晋昌坊的坊中诗,写作者从边塞诗人岑参、高适到著名的杜甫、白居易,再到元稹、贾岛、李商隐等,彼时的晋昌坊中可谓“群星闪耀”,多数诗篇与慈恩寺有关。作为登高望远之地,很多诗人于此登临以观山河,岑参形容此地“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高适则在此看到“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除了慈恩寺,青龙寺与乐游原也是当时长安城的热门景点。”崔凯说,新昌坊南门之东为青龙寺,升平坊东北隅古有汉乐游庙遗迹,两者都在今西安东南区域的乐游原上。这里地势高、景色佳,南有曲江池、西有大雁塔,为长安一大形胜之地。唐代著名诗人几乎都曾在此吟诗作对,如李白之名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等。
诗在,长安就在。“长安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唐诗之城’。但可惜的是,目前很多长安城中的唐诗诞生地,仍处于‘游者不知其方’的状态。希望有一天,我们考释的这些坊中诗,能和坊中风物、名人轶事一起,成为西安街头的一种标识,矗立于里坊的古址附近,以深厚的文化积淀彰显大唐都城的盛世风貌。”他说。
板凳要坐十年冷
“自唐代韦述开始,有志于考证、复原这座城市的人们,都带着一种志古、求古的淳朴情感。”崔凯坦言,自己对于长安城坊的考证之路,也源自单纯的好奇心,“最初我之所以研究亲仁坊,就是因为在学校草坪里捡到了一块唐代瓦片,只想弄清楚这片区域在唐代到底是什么样的,于是便开始查史料、写论文……”
在崔凯所著、即将出版的25万字《唐长安城坊古今注》一书序言中,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考古学家安家瑶这样写道:“从坊名解释、古今地址对考、附考、坊中诗四个角度来对唐长安城郭城的各个里坊进行注解,这对于一名非考古专业的学者来说,如非出于赤诚的热爱、拥有坚毅的耐力,可以说是难以完成的一项艰巨任务。”
既非教学任务,也非课题项目,更没有经费支持,崔凯的研究被一些人调侃为“没啥用”,而摆在他面前的,又常常是浩如烟海的文献,仅追溯坊名,就要阅读《国语》《尚书》《尔雅》《史记》等大量经典著作。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埋头苦干的崔凯,也曾心生绝望之感:“考释工作只能靠日积月累,那种心情就像看着水一滴一滴往下滴,却不知道啥时候能接满一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板凳要坐十年冷。2010年至2016年,崔凯跟随导师、著名城市规划专家王树声完成了《中国城市人居环境历史图典》的编著工作。“王老师带领大家翻阅了3000余部文字资料,收集古代文献1000多万字,并对1400余座古代城市所存上万幅地图进行了搜集整理,历时12年完成编纂工作。”崔凯说,“老师能完成18卷的《中国城市人居环境历史图典》,一座城又有何难?我愈发认识到做学问不能急于求成,要经得住打击、耐得住寂寞。”
正是在导师“莫负今生黄金岁,俯首续学朝夕时”的言传身教中,崔凯带领团队成员以“绝知此事要躬行”的研究态度,勤于思考、反复踏勘,持之以恒做研究。
“周末和节假日崔老师也很少休息,城坊研究几乎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深夜1点,他还在跟我们探讨数据的精确性。”研究团队成员、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校报编辑詹鹏超说,“他随时随地能切换到‘唐朝模式’。实地踏勘时,每到一个地方,崔老师的故事和史料就一个接一个往外蹦,脑海中好像藏着一幅大唐长安宝藏图。”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项源自兴趣、被旁人视作“无用”的自主研究,入选了2023年国家社科基金资助学术通俗读物项目。“我感觉像做梦一样,这说明只要学问做得扎实,研究就不会被忽视。”崔凯说,“但我们的研究也只是利用交叉学科的优势,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做得更精确、更系统而已。”
作为山东郓城人,崔凯已在西安生活超过20年,对这座千年古都的认识也愈发立体。“我从不将自己视为外地人,因为于国人而言,长安是座理想之城,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集大成之地。我仰慕她、热爱她,也会永远研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