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门其日格的树
阿门其日格的旱柳。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典标摄
李治平。李明亮提供
王占文。王小燕提供
冯耀华。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典标翻拍
图为郭巨才。受访者供图
题记: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考察并主持召开专题座谈会,提出力争用10年左右时间,打一场“三北”工程攻坚战,全力打好包括黄河“几字弯”攻坚战在内的三大标志性战役。
记者多次来到黄河“几字弯”南岸的库布其沙漠,实地调研三北地区防沙治沙的情况,并从当地群众那里,得知了一个动人却又鲜为人知的故事。
一个叫阿门其日格的地方,曾经有四位基层党委书记,数十载接力种树播绿,带领阿门其日格人从“沙盆风口”中夺回了家园。如今,老书记们的精神激励着新时代阿门其日格的干部群众,他们依旧在造林治沙的第一线不懈奋斗。
为什么“三北”防护林工程,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能干成?为什么“三北精神”能够代代相承并发扬光大?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3周年之际,记者来到阿门其日格,看阿门其日格的树,访阿门其日格的人。
你不会太留意阿门其日格的树——最常见的旱柳,细长的枝条不成比例地斜生在粗矮的树干上;同样常见的白杨,也略显干瘦,但向天挺拔,似乎在倔强地宣示:树,哪能向风沙低头?
阿门其日格,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地曾经的“握手”之地。
树,从20世纪60年代起,在这里“破沙”、挺立……60年过去了,这里不仅杨柳遍布,更有灰绿色沙蒿里冒出的簇簇沙柳和柠条。
你可能也从未听说让树“破沙”的人,但阿门其日格饱经沧桑的老人,数十年后仍哽咽着向记者讲述他们的故事。村口路边,几乎每个60岁以上的村民,都能跟你讲这里的树有多珍贵,跟你讲带领阿门其日格人种树的是谁。
李治平、王占文、冯耀华和郭巨才,是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杭锦旗原阿门其日格乡(公社)的四任党委书记。
这四任书记,从1961年起,带领阿门其日格人“死磕”风沙数十载,接力种树播绿,硬生生掰开了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地握在一起的“手”,带领阿门其日格人从“沙盆风口”中夺回了家园。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考察时,走进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国营新华林场,了解“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情况,感慨地说:“像‘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这样的重大生态工程,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能干成。”
根深扎沙地、叶望向苍穹。树,让黄河“几字弯”南岸曾经的漫漫黄沙,变成了今天的郁郁葱葱,但种树的人——李治平、王占文、冯耀华和郭巨才,都已故去。
阿门其日格的树,默默为他们的功业作证。一代代阿门其日格人,铭记着他们的姓和名:“我们永远记得他们、想念他们!”
(一)牵着毛驴、拄根棍子,走遍阿门其日格,他决定:种树,防风固沙
1961年,不满30岁的李治平调任阿门其日格公社党委书记时,这里已是杭锦旗沙化最严重、最穷困的地区之一。
“全是沙!”今天,在原阿门其日格的各个角落——杭锦旗锡尼镇阿门其日格村、乌兰敖包村、阿日柴达木村和中图村,老人们都会指着目之所及的农田、草地,告诉你当时这一切都是寸草不生的“明沙梁”。
过度开荒令这块本就气候干旱、又邻近沙漠的土地遭受严重生态破坏,“欺负”过土地的阿门其日格很快被风沙欺负,陷入“越缺粮、越开荒、越沙化”的恶性循环。
老人们讲,当年的风凶,跟现在可不一样。“铺天盖地那个大沙尘,暗无天日,白天也得点灯。”
冬春多风,室外少有挺胸走路的人。人们低头、捂脸、眯眼,摇晃着前行,脸被打得生疼,嘴里嚼得出沙味。
最要命的,是种粮“捉不住苗”。每年春播,农民至少得种三四茬。种一茬,被风沙打死;再种一茬,再打死……赶上坏年景,种五茬还“捉不住苗”,一春辛劳,颗粒无收。1960年,阿门其日格公社7万亩耕地共产粮100万斤,亩产仅14斤。
有的村子,隔三岔五有人家睡了一宿醒来久不见天光,才发现流沙埋了房子,一家子奋力从窗户掏洞钻出地面,或者被乡亲们挖出来。据《杭锦旗志》记载,20世纪六七十年代,阿门其日格“流沙高出房顶是习以为常的事”。
“风沙刮得黄雾雾,越看越想没活头。”牵着毛驴、拄根棍子,足迹遍及全公社每个角落的李治平,见到的就是这么个阿门其日格。
到阿门其日格当书记,就得让这一方水土能养活一方人——认准这个道理的李治平作了决定:种树,防风固沙。
老人们回忆,在阿门其日格,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号召大伙种树。
然而,疑虑声也不小:种庄稼都来不及,还种树?满地沙的地方,能种活树?没见过几棵树的人,知道怎么种树?
如今,只有70岁以上的阿门其日格人亲历过“老书记”带大家种树的过往。他怎么说服大家的、说了什么话,已经没什么人说得清,但人们记得那个大高个、爽朗的书记发动社员时,“和气!可和气了!真和气!”
人们也记得,他走遍全公社找树,发现阿门其日格仅有的树几乎都长在雨后才有水的水泡子边,于是选了乌兰敖包、奋勇和阿鲁柴登三个水泡子多的大队搞试点,还亲自蹲点乌兰敖包,带领社员们开始种树。
李治平的儿子李明亮记得,一次去乌兰敖包看望住在老乡家、久不见面的父亲,老乡却告诉他,父亲早上四五点就出了门。“那天风沙刮得啥也看不见,老乡都说,风这么大,别出去了,他说不行,种树一天都不能耽误。”
李治平组织各大队支书去隔壁伊金霍洛旗有植树造林经验的公社参观。参观回来,支书们个个摩拳擦掌。有人好不容易弄回一棵榆树苗,种在学校对面的“硬圪梁”上,验证干旱硬梁上能不能把树种活。试验的结果让支书们为之一振:种得活!有的树就这么皮实!
那年月那地方,种树太难了,不仅风沙大,还缺“树栽子”。
“树栽子”就是树苗,没苗怎么种树?李治平从伊旗借来一部分树苗,又发动家家户户找亲戚朋友帮忙,从外地找,终于找到一批“树栽子”。还不够,他又推动公社允许社员在自家房前屋后种少量“自留树”,剪下枝条当苗。他还划出800亩农田给如今的国营阿鲁柴登治沙站(当时叫“阿鲁柴登苗圃”)育苗。
“李治平书记来之前,我们这里没人种树。”后来跟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阿门其日格林业干部张润焕,今年67岁了,他人生中见过的第一棵树,就是7岁时父亲响应李治平号召,从外地带回的一株成人膝盖高、小指头粗的榆树苗。小树苗被种在张家老屋旁,如今,盘根错节,干分两股,状似合抱,承载了一方土地的绿色记忆。
“说老实话,那时候种树活了多少不知道,就是种!老百姓至少知道种树了。”79岁的阿门其日格人、担任过鄂尔多斯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高峰云,与李治平一起种过树。他认为,李治平带给阿门其日格的是关于树的一场“启蒙”。
经过几年“种树启蒙”,阿门其日格的树一天比一天多,阿门其日格人种树的热情也一天比一天高。
采访期间,记者跟随张润焕爬上学校对面的“硬圪梁”,找到了当年那棵证实在阿门其日格的干旱硬梁上也能种活树的老榆树。
即使后来植树防沙工作被迫中断那些年,这棵榆树依然坚强地扎根生长。
村民们讲,20世纪70年代,龙卷风——也有说是雷击,放倒了这棵树,但它倒而不死。大家仍爱惜着它,在老榆树的枝条上,系上祈福的布条。卧在地上的老榆树,继续抽新枝、发绿叶,又活了半个世纪。直到2023年,这棵阿门其日格治沙造林史上的“证物树”,才“与世长辞”。
我们眼前的,是以一身交错盘结的筋骨守护“硬圪梁”的老榆树骸骨,沉默、顽强、死而不朽。
(二)阿门其日格无路可退了!他发起七天七夜的大讨论,决定:造林,就是出路
老辈们异口同声:王占文是在阿门其日格人走投无路的节骨眼上,被旗委派来的。“他临危受命,救了阿门其日格的命。”
那是1970年,李治平已离任、植树防沙被中断的阿门其日格,变得更穷、更困难、更棘手。36岁的王占文,曾担任过杭锦旗农业局局长,旗委派他到阿门其日格任党委书记,希望有经验、能力强的他能改变这里的面貌。他二话没说就来了。
李治平早先带领社员种的树,不少已遭破坏,只剩下一些沙蒿、寥寥无几的柠条和少量“自留树”。
资料显示,那时,阿门其日格公社65万亩土地,沙化面积达57万亩。过去相距70余公里的库布其沙漠与毛乌素沙地在阿门其日格正在“握手”。“握手沙”肆虐下,“人无粮食畜无草,取暖做饭缺柴烧”,大批农户因无法生存背井离乡。
来阿门其日格的第三天,王占文像当初的李治平一样,骑着毛驴下了乡,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随爸爸搬来阿门其日格后,当时只有10岁的王小燕偷着哭了好几回。“全是沙,啥也没有,风刮起来把脸打得生疼……我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这里。”
王小燕老也见不着父亲,倒是班里同学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跟她报信儿:“王叔来我们小队啦!”
今天,阿门其日格的老人提起王占文,描绘的几乎都是同一个画面——架一副眼镜,挎个黄军包,拄根棍,拿着笔记本,揣着旱烟袋,一个人走村串户走到你跟前。
“见一个人,进一户门。见了走路的跟走路的调研,见了放羊的跟放羊的调研……问得特别细,白天晚上就这么个走。”说着说着,张润焕掉泪了。
“来我们家住过,人不拿架子,我们铺的毛毡,没有褥子,他说行呢行呢,就这挺好,还能挠痒痒。”担任过阿门其日格村支书的高凤卿说。
已故阿门其日格公社秘书刘茂成曾撰文回忆王占文:“他的笔记本记得满满的。每个村有几颗明沙圪蛋,他都数好记入本本内。”
那几年,王小燕对于父亲最深的记忆,就是家里一摞摞笔记本都写满他漂亮的手书。
刘茂成在文章里记录了王占文走遍全公社后开领导班子会的场景:“王书记不时插话,他想把汇报会开成一个大家出主意、想办法、共同切磋琢磨的会议。”
听干部们用“风起明沙流,压倒房子人搬走”“房子埋在沙里边,出路只有向外迁”形容阿门其日格现状,王占文问大家:“出路只有向外迁?老百姓走光了,留下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让这块土地变成毛乌素、库布其,老百姓会答应吗?党和政府会允许吗?”
大家越讨论意见越统一,终于拧成一股绳:穷在沙上,害在风上,少在树上,差在干上。阿门其日格的出路是大搞植树造林,让黄沙变绿洲。
王占文召开公社三级干部会议(以下简称“三干”会),发起“阿门其日格出路在哪里”的大讨论,带领各级干部和群众代表共同探讨出路——坐等救济?背井离乡?还是造林自救?
高凤卿作为阿麻加汗大队民兵连长,参加了会议。“王书记先带我们去陕西神木县参观全国造林先进单位,回来就组织大讨论,64个生产队,整整讨论了七天七夜。”
“领导说话办事要让老百姓听得懂,觉得有道理,才会按你说的办。”高凤卿对这次决定了阿门其日格日后命运的大会记忆犹新。
王占文说,阿门其日格地处毛乌素和库布其的“握手”地带,沙漠和沙地握上手,阿门其日格就全被沙占了,沙进人退,你出路在哪?你往哪退?你只能干,只能植树造林,背水一战!
高凤卿回忆,后来每次开会,王占文都要反复这样讲。“他在田间地头、困难户的炕头,跟大家拉家常,老百姓把他看成共产党的化身,公社干部、大队干部亲切地称他‘王头儿’。”
就像如今村里人谁都见过沙柳,老辈的阿门其日格人似乎谁都见过王占文,都听过他讲的话。
张润焕印象最深的是王占文说:在阿门其日格,种树就是出路,不种树死路一条。
记者在中图村偶遇75岁的村民赵兴发,提起王占文,老人说:“他讲你们要好好干,不要闹得爷爷吃了孙子粮,不把环境保护起来,有点东西你吃了,后人就没了。这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王书记对每个生产队情况清清楚楚,‘三干’会上,拿着笔记本子,统一部署。来你这个队,说你这几口人、多少地,要种多少树,问你准备种哪?苗条咋解决?你有问题提出来,想办法给你解决。64个生产队,全都问遍,最后定了春秋两季一人种一亩树。”高凤卿回忆。
李治平也回来了,在阿鲁柴登苗圃当主任,抱着总要输液的病体,为种树育苗,不辞辛劳。
“三干”会后,统一思路、明确出路的阿门其日格人发起大兵团作战,进入轰轰烈烈的大造林时期。
(三)“李治平探路,王占文规划,冯耀华坚持,郭巨才发扬光大。这些干部确实是干部,干部干部,先干一步”
高峰云曾将阿门其日格植树治沙的故事比作一部连续剧,“4个书记是编剧,没有他们,连续剧演不下来”。
听说有记者来采访老书记们当年带领阿门其日格人种树的故事,张润焕、高凤卿、乌兰敖包村原支书白三宝、阿日柴达木村原支书李树华早早地聚在一起等着。
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也65岁了,都亲历了家乡的“黄沙变绿洲”,说起老书记,回忆起热火朝天的造林年代,每个人都收不住话头。
“李治平探路,王占文规划,冯耀华坚持,郭巨才发扬光大。这些干部确实是干部,干部干部,先干一步。”高凤卿感慨。
“领导都带头干,王占文书记包的我们奋勇大队,带我们种沙柳。全大队11个生产队,排着队、唱着歌,把红旗插在各自的沙梁上。民兵也领着娃娃们来种树,他们掏坑,娃娃递树栽子。几年下来,把奋勇大队种成了自治区最早的万亩林大队。冯耀华当时是公社副书记,包的是阿鲁柴登,郭巨才当时是公社副主任,包了什里加汗。王占文还专门组织了测绘队,绘出地图,统一规划,给所有农田种上防护林,定下在哪修路种上行道树。20年后按图修路时,施工队发现,路基两旁的树早种好了。”白三宝回忆。
1975年前后,在时任公社书记王占文、副书记冯耀华支持下,5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起早贪黑徒步3个月,拉断4根测绘绳,手绘出全公社65万亩土地的地形地貌图,在此基础上形成植树造林蓝图,规划出360条大型防护林带和127条林网化道路。按图行动,造林大军很快遍布阿门其日格,荒芜的土地大面积绿了起来。
“造林发现没技术人员,公社把我送出去读工农兵大学,就学治沙造林。1976年,王占文书记送我走之后,他就被调走了,1978年我回来时,书记是冯耀华。”张润焕说。
冯耀华是个什么样的人?
“焦裕禄那样的人!能把群众发动起来,没钱也能做成大事。阿门其日格的第一处梯田、大坝就是在他手上建成的。他在家排行老三,走到哪,群众都叫他‘三哥’。”张润焕说。
“也有人叫他‘拼命三郎’。特别能苦干,打井修坝掏石头,亲自动手。有时候跟社员一起喝两口小酒,会喊大戏,唱陕西梆子。”白三宝补充,“干活干得两手全是血裂子,他就找一块生羊油,在油灯上烤,让滚烫的油滴入血裂子,烫完用胶布裹起来,第二天继续干。”
“他的手比我的还粗糙。”张润焕伸出自己拿了几十年农具的古铜色的手。
“1976年,我们去他下乡的阿鲁柴登速地沟,看见他挽着裤腿子打井。那是个干实事的人,而且讲话能讲到农民心里头。”高凤卿说。
在冯耀华的儿子冯玉宽看来,父亲能发动群众,说白了就是跟群众一起干。“我小时候去速地沟,看见他挽着裤腿拿着锹跟老百姓一起干活,老百姓咋干他咋干,老百姓坐下抽烟了,他还在那干。”
“他来我们村蹲点,在车马大店住了四五年,以身作则,勤勤恳恳。”李树华就是速地沟人。在这里,冯耀华边植树造林,边搞水利建设,领着全村百姓修大坝,连村里十几岁的女孩都组织起“铁姑娘战斗队”加入其中。
冯耀华还带大伙在坝旁山坡上修出能自流灌溉的7层梯田,人们在这里第一次种活了小麦,吃上了白面。大坝建成后,坝里养鱼,坝下种果,速地沟一时被誉为阿门其日格的“鱼米之乡”。“前沟沟果树飘香,后沟沟鲤鱼跳浪,沙海深处人欢笑,好日子过得直想唱。”
多年后,随着条件改善,村里打上机井,大坝逐渐废弃,坝下无人料理的果树却还年年结果。今年,又有不少绿色小果子挂在枝头。冯玉宽每到夏天都要回来摘一点,带回家晒果干。“这就是一种情结。小时候放暑假,我们孩子就来这吃果子,吃到肚胀……”
在人们的回忆里,冯耀华有一张再朴实不过的“农民的脸”,一双布满老茧的苦干的手,一副跟谁都能轻松打成一片的好脾气。但在原则问题上,他毫不含糊;在关键时刻,他勇于担当。
据说,有人曾劝冯耀华找机会调离阿门其日格这块“不毛之地”,这个朴实、厚道的汉子黑着脸问:“把艰苦的、恶劣的条件推给别人,问问自己的良心何在?在战争年代,这不是逃兵是什么?阿门其日格不变绿,我死也要死在阿门其日格!”
改革开放后,阿门其日格的造林事业迎来春天。
1982年,冯耀华在阿门其日格率先推行林业生产责任制,将12万亩集体林木和宜林的荒沙全部划拨到户,规定“谁种谁有,长期不变,允许继承”,并颁发“林权证”。
“冯书记是冒着风险作的决定”,张润焕找出一张当年的老证,“家家户户都来登记造册,每张证都是我亲手发出的。”
这为阿门其日格造林注入了新活力,群众种树积极性倍加高涨,开始以每年3万亩的速度植树造林。村民们只要发现空地,不是种树就是种草。中图村有村民看到位于上风头的邻村阿斯楞图的空地没绿化,担心上风头刮风、下风头起沙,便跑去种树,还因此引发了纠纷。最后,冯耀华出面调解,树归中图村,地归阿斯楞图。
当冯耀华带着速地沟村民们发展水利时,郭巨才背着行李扎根什里加汗大队。
这是个在阿门其日格都以穷出名的地方,沙化严重。人们为找点柴火挖苗断根,村里植被只剩龙王庙周围的一株柠条没人敢动;牲畜没草吃,公羊剩了一只还得到隔壁乡放;社员年年“倒分红”,干了一年活,年底反倒欠了集体的账。“没粮没草没柴烧,麻根糜茬抢着掏。一只公羊倒场放,一苗柠条龙王保”。
郭巨才个子不高,话少、面黑、性子倔,在百姓间有“黑龙爷”的别称。他来后,领着大伙执行“三禁”:禁掏柠条,禁掏沙蒿,禁搂灯香(指沙米,一种沙生植物)。村民有意见,说没柴烧,郭巨才不多说话,自己出钱买土砖茶,跟附近牧民换牛粪,动员村民拉牛粪当柴烧,又调来链轨车,装上双铧犁,车一开,双铧犁翻起泥土,人们跟在后面插树苗。
刘茂成在文章中回忆:春秋两季,原本“和尚头”的什里加汗种上了77行、合计176公里长的林带,成活率高达85%以上。两年时间,什里加汗流沙披绿,摆脱了没粮没草没柴烧的困境,人们也在实践中,认识到治沙造林的重要性。
今天,村里的龙王庙仍在,周边绿意更盎然。
说到郭巨才,每个人都要提一嘴他“消灭山羊”的故事。
1983年,冯耀华退休,郭巨才接任阿门其日格乡(当时公社已改为乡)党委书记。这时的阿门其日格已绿树成荫,植树造林的重心也转向管护。
当时,鄂尔多斯羊绒产业迅速发展,羊绒需求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村民养起山羊。郭巨才认为,阿门其日格林草数量有限,绝不能过度放牧,尤其山羊吃草根啃树皮,必然严重威胁这里历尽千辛万苦、来之不易的一片绿。
李树华和高凤卿都记得他在“三干”会上掷地有声的怒喝:“有山羊没我,有我没山羊!”
阿门其日格禁养山羊后,有大养殖户放出狠话:“你敢杀我的羊,我就割你的头!”郭巨才还是砸过去那句话:“有山羊没我,有我没山羊!”
李树华回家就卖了家里的40来头山羊。“心里头肯定也不愿意,但村干部一定要带头。当时村里很多人接受不了,因为山羊肉和山羊毛是很大一块收入来源。”
当年在村里推行禁养山羊的干部,都挨过不少骂。“后来我们林业成功了,老百姓也理解了,说不这么管,阿门其日格的树也成不了气候。”白三宝说,“现在看见有山羊啃树,大家还会说,当年郭老汉可忍不了这个。”
除了以铁规铁纪管护造林成果,接任书记后,郭巨才还在杭锦旗林业局“村民承包50亩以上沙地,栽活1亩树补贴3元钱”等政策扶持下,率领阿门其日格人向全乡尚未“根治”的三大沙地:桃红巴拉儿、杨二正巴拉儿和吴柴登巴拉儿发起最后冲锋——他们用网围栏围封了23万亩沙地,防止牛羊入内啃食,再由人工种植配合飞播和机械播种,种树种草,让三大沙地逐渐遍植草木。
“我们家在网围栏里也分了百来亩沙,那年我正好在种玉米,郭老汉来了,说赶快去栽树!玉米迟两天种不害事,我就先栽了树,百来亩树都成活了。”白三宝说,“他不止说我一个,每个村子挨个转,谁不栽树就追过去说。”
阿门其日格的黄沙,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逐渐变成了绿洲。
(四)毛乌素与库布其彻底“分手”,阿门其日格的树,“修成正果”
截至1990年,阿门其日格全乡有林面积达37.6万亩,林草覆盖率在85%以上。1995年,阿门其日格获评“全国造林绿化百佳乡(镇)”荣誉称号。
“再不要说我们沙湾湾穷,沙湾湾栽下了富裕根。全国造林百佳乡,神州大地美名扬。”
30多年奋斗,四任书记接力,毛乌素与库布其彻底“分手”,阿门其日格的树,“修成正果”。
“我现在还惊叹,那些干部怎么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把群众都能凝聚起来、发动起来呢?”张润焕问。
谈到这个“大问题”,人们想起了许多“小故事”。
“书记跟农民没隔阂,跟群众夹说带笑,随便拉在一起喝烧酒。”白三宝说。
“农民家也没个好吃的,碰见什么吃什么,吃完了都要放几张粮票、几毛钱。”张润焕说。
“脚踏实地,拄个棍就来,我们吃的那饭,人也不嫌,天天帮我们干活……共产党的好干部,谁不愿意跟着好好干一把,对不?”赵兴发说。
王占文是公认脾气“最硬”的书记,“像个军人,有胆又干脆”,批评起人不讲情面,可想起他,哪个不心里酸软?
每逢过年,他总是装袋旱烟,背上挎包,独自去队里给饲养员喂马,替一年不得休息的羊倌放羊。
白三宝亲眼见过他让羊倌李官驹回家过年,自己替他放羊,“年三十一天,初一一天”。“放羊要往返30多里地,他一大早赶着羊出门,太阳落山才回来。回来时,嘴上叼着烟袋锅子,棉衣里还抱着一只刚下的羊羔。”李官驹的儿子李英儿回忆。
冯耀华在村干部碰头会上,听说村里的三婶子穿一条扎住裤腿的大裆裤,干活时偷着把队里的“山药”(当地方言,指土豆)往裤子里塞,有人想让她“丢丢人”。“你让她丢人,我拿你问事!”冯耀华铁青着脸。
“他说,这是我们干部的工作没做好,不然群众不会忍饥挨饿。”鄂尔多斯市政协办公室四级调研员王乐平说。
2016年,王乐平担任主编,与同道一起编印了记录阿门其日格植树造林历程的文史资料书《绿色阿门其》。此后,每回路过阿门其日格,他都会想起四位书记,勉励自己要多做点事。
63岁的韩争奇是《绿色阿门其》的摄影师,也是土生土长的阿门其日格人。“我们当时那种环境,要不是几任书记一任接着一任干,是很难改变的。”
“第一条是党的领导,第二条是一任接着一任干,第三条是动员群众。”王乐平总结了三大“秘诀”。
“几位书记一个号,人人吹着一个调,一任接着一任干,一任干给一任看。”冯玉宽说。
“他们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永远受人尊重。”高凤卿说,“几十年后,他们都还被记着,这就是百姓的口碑。”
白三宝一直想写篇文章,想了好几年,题目就叫《书记啊书记,人民想念你们》……
(五)他们笑着挥挥手,慢慢转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树,与这片土地永远相连
1992年,王占文去世。
在鄂尔多斯的家中,王小燕回忆起父亲的一生。“我妈以前跟他开玩笑,说你种了这么多树,也背不走一棵,他说我不管那套。”
她想起1982年自己大学毕业,决定远走高飞后,父亲一年年、一回回地念叨:你那么好的脑筋,为什么不回来建设家乡?“我那时没体会到他的精神,甚至大学毕业很多年也没有意识到。40多岁以后,我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才意识到身边就有这么好的榜样。”
1997年,王小燕回到内蒙古,几年后进入财政系统工作,经手了一批惠民项目。“做这些具体工作时,我想起父亲本分、踏实地为大家办事的样子,才发现人是需要精神的,人的精神世界有很广阔的天地。”
2001年,李治平去世。
李明亮曾陪父亲回阿门其日格故地重游,“他说,你看看,这是我领头种的树”。
从小看着父亲种树,听父亲讲生态环境的重要,2001年,李明亮在毛乌素沙地最南头、距离父亲工作过的阿鲁柴登治沙站不远处,花十来万承包了一万多亩没人愿包的沙丘。“每年春秋两季,我跟老婆连雇人带自个儿干,种了15年树,一直种到2016年,全都种绿了。”
“哎呀,我跟你说,真有成就感!”他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兴奋,“你看着树种起来,把沙一块块治住,那心情可不一样了!我觉得我这辈子行了,这就是我最大的贡献。”
2004年,冯耀华去世。
1983年他刚退休,就在村里认领了上百亩沙地。“父亲说,他在阿门其日格治沙20多年,但没有一棵自己的树,他想亲手再治理一块沙丘,所以包了这块地,领着我们全家大干了3年,把树栽得满满的,他自己又断断续续经营了六七年。”冯玉宽说。
那几年,一到种树季节,冯家的兄弟姊妹就聚到一起,跟着父亲下地种树,再带着一身沙回来吃母亲烙的饼。“那种氛围特别好。我到现在都爱种树,树种在什么地方,就留在什么地方。我们这代人,每个阿门其日格家庭都有自己种树的故事。”
孙子4岁时,冯玉宽抱着他专门来看这片树林,“看看过去老祖宗种树治沙多么不容易”。
2016年,郭巨才去世。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阿门其日格。“对组织不提任何要求,不讲待遇,不求回报,让他到市林业局当干部,他还不愿意,不想离开阿门其日格。”高峰云说。
“阿门其日格评上全国造林绿化百佳乡后,有人要在树林里给郭老汉立一个功绩碑,老汉说不行,阿门其日格的造林是几代人共同完成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白三宝说。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在今日的阿门其日格,路,不会忘记老书记们踏遍全乡的足迹;风,不会忘记老书记们的痛与笑;土地,不会忘记老书记们的汗与泪;每一棵树,不会忘记老书记们平凡的名与不朽的功。
而在那棵“硬圪梁”上的老榆树前,在原奋勇大队的万亩沙柳林前,在速地沟大坝下的果树前,在曾经只有一苗柠条的龙王庙前……他们的身影仿佛穿越时空,一一闪现,四顾阿门其日格一地的绿色与并不起眼的树,他们笑着挥挥手,慢慢转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树,与这片土地永远相连。
(六)从阿门其日格的老书记,到新时代造林治沙的“新支书”,都昭示着一个真理:建设好守护好绿色家园,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能干成
前人种下了“三北”固沙之树,也培育了“三北精神”之树。
1991年出生的大学生村官张冬,2021年回到家乡,担任阿门其日格村的党支部书记。“我很好奇,大家都说我们这里以前是沙漠,那后来咋变成今天这样?回来以后,村里的老人跟我讲了这些老书记的故事。”
了解家乡的过去,张冬对当年的老书记们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作为新一代基层干部,我要传承老书记们的精神,继续植树造林,让家乡的植被覆盖率进一步提高。”
在杭锦旗,造林治沙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传承。据旗林草部门介绍,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旗人民在生态保护建设方面书写了一份份新的答卷,而老阿门其日格人的精神闪耀在答卷的每一页——
1997年,杭锦旗穿沙公路动工,修路治沙同步进行。旗里组织7次万人以上的生态建设大会战,造林面积达150多万亩。
2000年以来,杭锦旗相继申请、实施了退耕还林还草、天然林保护、“三北”工程、京津风沙源治理等一系列国家生态重点工程。到2023年,全旗森林覆盖率和植被盖度分别由2000年的7.23%、16.2%提高到18.08%、65%。
党的十八大以来,杭锦旗不断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推动生态文明建设落地见效。旗委书记华诚说:“杭锦旗深入践行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团结带领各族干部群众,一张蓝图绘到底,实现了从‘谈沙色变’到‘点沙成金’的华丽转变。”
在黄河“几字弯”攻坚战施工点上,独贵塔拉镇道图嘎查党支部书记、嘎查委员会主任牛金梁,带领村“两委”早早地来到现场,和大家一起干得热火朝天。道图嘎查通过“党支部+企业+农牧民”模式,由党支部牵头成立民工连队,“领着村民干、带着村民赚”,动员农牧民参与种植、出售沙柳、柠条等,目前已实施护沙、种植等项目5.8万亩。
34岁的敖日格乐家住吉日嘎朗图镇格更召嘎查,2012年大学毕业后返乡投身库布其沙漠治理。十余年来,敖日格乐从青涩的大学生成长为“治沙老手”。最近趁着雨水多,敖日格乐抓抢时间种杨柴、插沙柳。作为嘎查的新一辈治沙带头人,敖日格乐说:“从父辈手中接过治沙接力棒,我要继续向沙漠要绿色。”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像敖日格乐一样,在前辈和广大党员干部的感召与带领下,活跃在黄河“几字弯”南岸的库布其沙漠防沙治沙一线。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考察时指出:“像‘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这样的重大生态工程,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能干成。三北地区生态非常脆弱,防沙治沙是一个长期的历史任务,我们必须持续抓好这项工作,对得起我们的祖先和后代。”从阿门其日格的老书记,到新时代造林治沙的“新支书”,几代人数十载接力种树植绿的故事,正是对总书记这一重要论断的生动注脚。
新时代,党把生态文明建设摆在前所未有的高度。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主持召开加强荒漠化综合防治和推进“三北”等重点生态工程建设座谈会,提出力争用10年左右时间,打一场“三北”工程攻坚战,把“三北”工程建设成为功能完备、牢不可破的北疆绿色长城、生态安全屏障。习近平总书记要求全力打好包括黄河“几字弯”攻坚战在内的三大标志性战役。
鄂尔多斯市委书记李理表示,作为黄河“几字弯”攻坚战的主阵地、主战场,鄂尔多斯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大力弘扬“三北精神”,推进沙漠边缘和腹地、上风口和下风口、沙源区和路径区协同治理,固沙、阻沙、控沙、治沙齐抓,以日均超1万亩的速度推进沙地治理,攻坚战开局良好、战果显著。
“我们深入实施防沙治沙和风电光伏一体化工程,谋划推进了‘光伏长城’‘十大孔兑’综合治理等标志性工程,全面构建党委领导、政府主导、企业和农牧民为主体、全社会参与的防沙治沙格局,通过以工代赈、先建后补等方式带动农牧民人均年增收2万元以上,实现了地区增能、沙漠增绿、人民增收、企业增效‘一举多得’。” 李理说,“下一步,我们将全面落实党中央和自治区党委决策部署,全力打赢黄河‘几字弯’攻坚战,为筑牢我国北方重要生态安全屏障作出应有贡献。”
今天,治沙的手段科技含量越来越高,治沙的方式更加丰富多样,但“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的“三北精神”却永远闪耀,就像阿门其日格的树,永远挺拔在祖国北疆,守护着绿色长城。
(本报记者方立新 刘伟 王京雪 朱文哲 张典标)